“我不退。”
话还在耳边,外头的鼓声和军报又接连压了进来。
那一夜忙乱到很晚。
伤兵被临时安置在侧帐,前军医官终于赶回,见了那道已被处理好的伤,狠狠看了叶翎几眼,又低头重新拆开检查,嘴里嘀嘀咕咕,最后却没说什么,只闷声让人把药煎好送来。
折腾完这些,营里终于稍稍静下来。
有人领着她去前营靠里的小帐,给她扔了一床干净的褥子。帐里空空荡荡,只有一张矮几、一只小炭盆。
“这里先给你暂住。”来人说,“明日一早,要在军司那边登记。”
叶翎点头,把那张旧符纸摸出来看了一眼,又塞回怀里,才慢慢躺下。
这一晚,她睡得不算安稳。
风雪的声音隔着帐布传进来,还有远处营门不时的号角。她闭着眼的时候,脑子里却总是回放几个画面………
刚进营时那一瞬间,整个人被抱离地;
在主帐里被按在榻上,腿心被顶住的一股热流; 还有他在火光下低头看她时,那双冷黑的眼睛。
那眼睛里,刚开始全是杀气。
后来夹着一点审视,再后来……在她手伸进血肉里的时候,似乎有那么一瞬,像是多了一点别的东西。
她睡到半夜,被营中报更声叫醒了一回,又迷迷糊糊睡过去。
等再睁眼时,帐门被人掀开了一道缝。
“叶姑娘。”
是昨夜那个带她来的亲兵。
“楚将军唤你去军司帐。”
她一骨碌坐起来,匆匆拢了拢衣襟,抬手摸了一下头上松了的发,指尖触到那支银珠花,还好没掉。
外头风雪小了些,天却还是灰蒙蒙的。营旗猎猎,远处点着几处火堆,烟气和冷气混在一起。
军司帐在前营偏中位置,比昨晚那顶主帐略小,却更整齐。羊皮帘子半卷着,里面传出纸张翻动的细响。
“进去吧。”亲兵在旁边退了半步。
叶翎深吸一口气,掀帘踏进去。
帐里只有一个人。
他背对着门站着,已经换上整齐的深色里衣和轻甲,肩上的披风没有披狼裘,只是一袭黑色战氅,剪裁极利落。
高大的背影站在案前,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。
案上摊着几卷军册,还有一块磨得发亮的砚台。
听到动静,他只略偏了偏头:“过来。”
叶翎走近两步,发现这个帐比昨晚那顶主帐要安静许多,炭盆收着火,光线主要来自案上一盏罩着的油灯,把他侧脸照出一半光一半暗。
“坐。”
他抬了抬下巴,示意她坐到案前的小矮凳上。
她乖乖坐下。
他站着,比她高出一大截。她抬头的时候,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、喉结,还有微微鼓起的胸膛,线条硬朗,呼吸极稳。
“昨夜你说,要留在前营。”
他把狼毫在砚台边轻轻一磕,垂眼看她,“既然要留名,就得记在军册里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,手指在桌上一敲。
“我姓楚。”
他道,“楚国的楚。名冽。”
声音不高,却平平稳稳压进她耳朵里。
叶翎心里轻轻一动。
昨夜那句“楚将军”只是别人喊,真正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时,这个名字突然有了重量。
他看着她:“你叫叶翎?哪个翎?”
她点点头:
“叶家的叶,翎羽的翎。”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,“翎是鸟羽最尖上的那一根。”
楚冽“嗯”了一声,把她名字写在军册上。
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,宽大手掌指骨分明,手背的筋在用力时轻轻绷起。
狼毫一点一点划过纸面,把“叶翎”两个字写得不大,却极稳,像刀刻进去的。
写完,他把笔递给她:“自己再写一遍。”
“啊?”
“军中登记,需本人在册上画押。”
他淡淡道,“你若真有事,将来也好查。”
叶翎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接过笔。
指尖碰到他指尖的时候,她又不争气地颤了一下。
他的手很热,跟昨夜一样。
她垂眼,看着那一行“叶翎”,心口莫名一紧。
握笔的右手有些发酸,是昨夜撑着伤兵、按着伤口留下的后劲,她握紧了一点,提起狼毫,在楚冽写下的那个“翎”字旁边,又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。
她的字不算多好,却干净利落,尤其是那个“翎”,尾笔轻轻一勾,像一笔从空中掠过的羽。
她握笔的手其实在抖。
昨夜忙到半夜,虎口到手腕都是酸的。她没吭声,只是把抖意压在指节里,指尖一点点稳住,硬是把那一笔勾完。
楚冽看得极清楚。
她颈侧露在衣领外的一小截肌肤,随着用力微微绷紧,又很快放松,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起了又落。
那是身体本能的疲惫与紧张。可她一言不发,眼睛只盯着纸上那个“翎”。
他收了笔,指尖轻轻在那两个字下方点了一下。
“叶翎。”
这一次他喊她的名字,声音压得很低,比昨夜那几声喝问都沉了一分,“既然记在册里,从今天起,你在这前锋营算有个名。”
他说完,像是觉出这话分量太重,又顿了顿,补了一句:“………暂时。”
叶翎“嗯”了一声,唇动了动,终究还是问出口:
“那……将军这边,可有我的人?”
楚冽眉梢一动:“你的谁?”
“我哥哥。”
她看着案上的军册,手指在膝上攥紧,“我来,就是找他。”
楚冽把军册翻回前几页,露出厚厚一叠旧页:“名字。”
叶翎张了张口,却突然哑了一瞬。
“小时候,我只叫他‘与哥哥’。”
她低着头,声音压得很低,“我当时还小,我只记得他塞给我一张旧旧的符,上头有个‘与’字。还告诉我自己将要去北境参军,后来……就再没见过他。”
“只记得一个‘与’字?”
“嗯……”她头低的更深。
楚冽手下翻动的动作顿了一下。
“这是曜国北陲军第三镇前锋营的军册。”
楚冽把一本厚册合上,又从一旁抽出一摞边角卷得发黄的旧簿,“上面记的,是这一镇这些年折损、转调的军名。在册的,都是正军。”
他指了指那堆册子:“你哥哥若是在正军里,只要报得出名、营、籍贯,我可以让军司去对一对折损册子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若不是在册的……那就多半是影营、暗卫那一路,不落这上头。”
“那是不是就,有可能还活着?”
“活不活,我不替你乱说。”他垂了垂眼,“我管的是北陲军第三镇前锋营。能查的,是这几本册子里的。”
他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:“下月初三,北线游骑和关内换防队要在城外会合一趟,各镇军司都得送折子来。我可以让他们替你留意一眼………有‘与’字的,在册的也好,影营里捎出来的名也好,能打听到,就顺路带个信回来。”他抬起眼,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。
“能不能找到,我不敢替你应。”
他把话说得极白,“可我能问一声。”
叶翎心口一顿。
她知道,边军将领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医女说到这份上,已经是极重的承诺。
她从小在市井长大,太知道一句“我问一声”的份量。
那是要动人情、动关系、动架子去捞消息的。
她抬起头,很认真地看着他:“将军若真替我问,我也不会白占这个情。”
这话说得不算动人,却真。
楚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似乎要把她这句“不会白占”看出个真假来。片刻后,他收回视线,合上军册,转身去拿外衣:
“先活着再谈还情。”
他披上衣,回头瞥她一眼:“出来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带你熟一熟营地。”
他道,“免得真迷路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