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刚迈步进了外帐,就听见里面楚冽低低的一声:“谁? ”
“叶姑娘来了。” 亲兵大着胆子回了一句。
帐里沉默了一瞬。
那一瞬间的安静,比风声还淡,却极清晰地落在她耳朵里。
好像他在咬牙。
隔了几息,才听见他声音柔下去:“进。 ”
叶翎只好硬着头皮掀帘进去。
主帐里的炭盆烧得很旺,暖意一下子扑过来,把她脸上的风吹红都逼出来。
楚冽坐在案后,甲衣已经卸下,外袍扔在一旁,只剩一件深色里衣。
衣襟大约散开了两指宽,从锁骨一路向下,露出一截结实的胸膛,皮肤被火光一映,泛着一点薄红。
他嫌屋里闷,又怕夜里冷,便只是随手将那件熟悉的狼裘半披在肩头,像盖不住似的,越发显得肩背宽阔。
袖口挽到臂弯,前臂的肌肉条理分明,青筋顺着腕骨蜿蜒上去。 案上摊着几份军报,他手里正捏着一支狼毫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看见她,他的手顿了一瞬。
昨夜…… 她在路过时不该听见的那些声音,和缩在被里胡乱浮出来的画面,全都和此刻这只握着笔的手、这副半敞的胸膛重叠到了一处。
“叶姑娘。” 他抬眼,嗓音沙得不像平常,“老头让你来的? ”
“嗯。” 她把药箱放下,视线不敢往他胸口多停,尽量装得若无其事,“早上老军医给你看过,说是受了寒。 他又嫌你咳得不踏实,让我来给你复个诊,看看药要不要加重一点。 ”
楚冽轻轻咳了一声,偏过头去:“小病,不碍事。 ”
叶翎没理他,径直走过去,在案边坐下,把手帕铺在他腕下:“把手伸过来。 ”
他似乎迟疑了半息,终究还是伸手出来。
他手很大,掌纹深而重。
她的指尖还没按下去,目光就先被他的胸口勾住了。
里衣襟口散着,只随意系了最里头一颗扣子,上面两指宽空在那里。 炭火把那一小截皮肤映得很清晰。
锁骨线条硬,往下是浅浅的肌肉起伏,胸膛随着呼吸一张一合,看得见,却又像故意遮到只剩这一点。
昨夜她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时,脑子里窜出来的那些画面,竟和眼前这一幕不谋而合:他仰靠在塌边,里衣半敞……
叶翎心里“咚”地一声,赶紧把视线往下压,才落回到他伸来的那只手上。
脉象倒还算稳,只是有一点轻微的虚火,呼吸略快。
她不由自主想到昨晚。
那几声忍不住的喘,他是不是也是这样,喉头发紧,胸膛起伏得厉害。
“昨夜没睡好?”她脱口问了一句。
楚冽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。
“……还好。”他别开脸。
叶翎垂着眼,看似专心按着他的脉,却偷瞄到他耳尖那一点淡淡的红。
那点红顺着耳背蔓延,隐在发丝里,却躲不过她的眼睛。
她心里忽然“咯噔”一下,昨晚那几声,不会真是她以为的那样吧?
帐里安静了一瞬,只剩炭火偶尔炸开的轻响。
“将军手有些凉。”她低声道,自己都不敢往上看,“脉象比早上稳了些,药是起作用的。你按老军医开的方子喝下去就好,但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耳根不争气地热起来,“别总穿这么少,夜里凉。”
说到“穿这么少”三个字时,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刚才那一寸胸肌,连带着昨夜那几声压抑喘息,一起闹腾起来,声音越说越轻。
楚冽咳了一声,像是想说“用不着”,嗓子却有点哑,最后只含糊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一下松得很快,像被烫着一样。
叶翎抬起头,正撞上他飞快移开视线的目光。
她忽然有点气闷。
就这么难看她一眼吗?
脑子一热,她脱口道:“将军是不是很怕我?”
楚冽一愣:“……什么?”
“今日见我就躲。”她抬眼看他,眼睛里带着一丝认真,又有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早上也是,军需仓也是。现在也是。”
她顿了顿,小声补了一句:“我又不会咬人。”
最后那几个字从她嘴里出来,带着点不自觉的撒娇意味,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楚冽喉结滚了滚。
他当然不怕她。
他怕的是自己。
怕一看见她,就想起昨夜那些不该有的念头………
她仰着头叫他一声“将军”,衣领微微散开,胸口起伏,眼里是一点不懂事的信任,和对危险一无所知的靠近。
他沉默了很久,低声道:“……不是怕。”
叶翎倔强地直视着他:“那是什么?”
他看了她一眼,又移开目光。
“你在我军中,”他慢慢开口,“军务、军需、伤病,这些事已经够多了。我不该……让别的东西扰着你。”
“什么别的东西?”叶翎没听懂。
楚冽握着拳的手用力一紧。
“你不用知道。”他道,“只管看布、看伤。别听乱七八糟的声音,别往错的地方去。”
他说“声音”的时候,明显顿了一下。
叶翎心里“啪”的一下炸开。
……他知道了?他知道她昨晚听到了?
耳朵立刻烧起来。
“我、我哪有听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。”她急急否认,脸却红到脖子,“帐太薄,又不是我想听…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自己猛地收住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自己承认得太快了。
帐里的空气忽然一凝。
楚冽的视线缓缓转回来,落在她脸上。
那双眼本来总是冷硬的,此刻却像被火烤过一遍,眼尾微微发红,眉峰压得极低,整个人线条仍旧锋利,却多出一分成熟男人才有的局促感。
喉结在颈侧滚了滚,露在里衣外的那一截锁骨也跟着紧了一下,耳尖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一层极淡的红。
那目光里复杂得很,有羞耻,有克制,还有一点被撞破之后的狼狈。
叶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,转身想去抓药:“反正……我给你写个方子,你按时喝就是。”
刚起身,手腕忽然被抓住。
力道不重,却极稳,把她整个人生生定在原地。
“翎儿。”
他叫她的时候,声音压得极低,尾音还微微一顿。
那两个字滚过来,不像平时那一句冷淡的“叶姑娘”,也不是军前点名时的“叶翎”,反而带着一点怪异的、几乎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软,他曾经在深夜反复咀嚼的那个字,像是一个一向不肯低头的人,难得撒了个很笨拙的娇。
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只剩炭火“噼啪”两声。
叶翎整个人都僵了。
……翎儿。
昨夜她缩在被子里,乱七八糟地想过,如果有一天,他不是喊“叶姑娘”,而是叫她一声小名,会是什么样。
那时只是胡思乱想,没想到真落在耳边时,竟会这样晕。
耳朵先红,红得发烫,热意顺着脖颈一路往上窜,连眼角都泛起薄薄一圈粉。
“你、你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,心口怦怦乱撞,像黄花大闺女第一次被人牵手。
楚冽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。
他从来不这么叫人。
身上带着北陲军练出来的冷硬,开口就叫一个姑娘小名,本身就有种说不出的羞耻。
偏偏这两个字出口时,他心里那点莫名的闷气,竟也跟着松了一寸。
“你昨夜听见什么都好。”他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,声线压得更低,一字一顿,“当没听见。”
他目光落在她脸上,又很快移到她耳尖那一抹红上,心里暗暗发紧。
像是在命令她,又像是在求一个体面。
“有些东西,”他低声道,“你不该知道。”
叶翎被他抓着,根本挪不开。那只手扣在她腕上并不重,细细看去,指节却绷得发白,仿佛只要她说一句“不”,他就会立刻放开。
她低头,看着那一圈被他握住的地方。皮肤被掌心的热度烫得发涨,连着心跳,一下一下,跳得她自己都有点喘不过气。
他刚才那一声“翎儿”仍在耳边回响,一遍又一遍,像谁用指尖轻轻在心尖上划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最终轻声说。
声音软得一塌糊涂,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。
她知道他其实是在护她,把所有不该她承受的东西挡在外面。就连这声小名,他都像是憋了很久才叫出来,一叫完自己先脸红。
“那将军从今往后,”她鼓起一点勇气,小声补了一句,“也别总躲开我。”
话一说完,她先心虚,指尖在桌上勾了一下,像随时准备抽回去。
楚冽明显愣了一愣。
他没想到,她脸红成这样,还敢伸手往他这边探一寸。
片刻之后,他轻轻咳了一声,像把什么东西压回去,逼自己松开了她:“……尽量。”
最后两个字,说得有点别扭,却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退让。
“那我去抓药了。”她像逃一样,提着药箱往外走,脚步比平时快了一半。
走到门边时,他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,低低的,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:
“翎儿。”
这一次,他叫得比刚才更自然了一点,却也更心虚。
她停下脚步,回头。
他坐在炭火边,狼裘半披在肩上,胸口那一截还没系好的里衣微微敞着,火光把锁骨和喉结勾出一圈淡红。
眼神仍旧冷,却不再躲避她的视线,只是多了一层不习惯的、很年轻的局促。
“军需那边,”他说,“你看见什么,就记什么。 ”
“我会挡着。”
他顿了顿,又加了一句:“昨夜的事,当没有。 ”
两句话前后连着,逻辑乱得一塌糊涂。
叶翎却听懂了。
他要她记住的,是那些该记的………布、箭、军资、谁在害他,谁在害北陲军。
他要她忘掉的,是那些不该记的………一夜里的喘息,还有他在她面前叫出那声“翎儿”的窘迫。
她咬了咬唇,心里一阵酸楚,冲他点了一下头:“好。 ”
说罢,掀帘而出。
冷风从脚底一路窜上来,把帐内那点暧昧和暖意全部切断,却吹不散耳边那声小名。
她走出几步,才发现自己掌心还在发烫。 那是他刚才抓住她手腕留下的温度,也是“翎儿”两个字落在心口的余波。
而主帐里,楚冽坐回案后,手指撑在额头上,许久没动。
他闭了闭眼。
昨夜那些不堪的画面,还有自己脱口叫出口的那一声“翎儿”,都像乱箭一样扎在他心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