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月后。
军旗在风里猎猎作响,营门外来了快马。
传令官捧着圣旨和几封自京中来的折子,去前营见了楚冽。
人散得很快。
宣旨的内侍被送出去,几名副将例行拱手称贺,嘴上都是“将军军功” “圣上恩典”,很快识趣退开。
主帐里只剩下楚冽一个人。
黄绫铺在案上,他一只手撑着案缘,另一只手按在圣旨边上,指节发白。
圣旨上的字,他不需再看。一字一句已经刻进脑子里。
【楚冽,率军御敌有功,加一级,仍镇北陲,以安军心。】
【太医院右院判云司明,此行查明边军疾患缘由,尽忠职守,拣选有用军前医者,押随回京。】
【军医叶翎,年少才具,于“军中疾患”一事中辨析甚详,有劳苦功,着随太医院回京,暂隶太医院。】
……每一个字都好听。
嘉奖、加一级、劳苦功、暂隶太医院。
把边关、把他、把她,全都说得体体面面。
楚冽盯着那行“叶翎”,眼底的颜色一点一点压深。
这就是云司明说的,“无疫”的结果。
这就是太医院写出来的折子。
他知道,若不是云司明在文书里替北陲死死按住“疫”字,这道旨,可能会难看得多。
但他也知道,若不是云司明………
叶翎的名字,根本不会出现在圣旨上。
“将军。”
帐帘轻轻一动。
那声音不紧不慢,好像只是寻常来坐一坐。
楚冽手背的青筋绷了一瞬:“进。”
云司明掀帘进来。
今日他穿回了那件月白长衫,外罩一件极素的深灰斗篷,显得人愈发清瘦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黄绫,又看了一眼楚冽按在绫边的那只手。
“恭喜将军。”他含蓄道,“加一级,留边镇。”
“哼。”楚冽嗓子发紧,只冷冷地吐出一声。
“何必这样看我?”云司明慢慢走近两步,目光落在那行“军医叶翎”上,“圣上赏你,是看你守边;圣上要人,是看边军还有什么可用。”
“你写的。”楚冽道。
“是我写的。”云司明也不否认,“但不是我一个人想的。”
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那行小字:“边军出一个能用的军医,京里太医院要,人情顺势,一举两得。将军,你不会真以为,你守了一块北陲,就能把所有你想护的东西都藏在雪地里?”
楚冽的目光像刀:“你要人,就直说。”
“我要的不是人。”云司明淡淡道,“是她身上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楚冽咬字。
“你以为,我写她,只是因为她会缝衣、会配几副药方?”云司明低声道。
他抬起手,在半空虚虚点了一下:“我在她脉上摸到的东西,你不清楚。”
楚冽盯着他,没说话。
“多年前,我服过药。”云司明语气很平,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,“从那以后,冷药压着火气,脉象一直像死人,喜怒不显,旁人对我而言,都一个样。”
“可我搭她脉的时候,”他垂下眼,指尖微微收紧,“药气动了一下。”
楚冽眉头一拧: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她身上有些东西,会牵扯到我体内那股药。”云司明道,“到底是她的体质特别,还是她碰巧踩中了某一类旧案,我现在也说不准。”
他看向楚冽,眼神比方才认真了半分: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,她绝不普通。”
“这回你让她去看军布,她名字已经跟军需拴在一处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再往后,就是禁司营的案子,不是军营护得住的。”
“所以你要带她走?”楚冽冷声道,“带去京里,那些人手底下?”
“留在你身边,”云司明道,“迟早也会被那些人找上门。”
他看着楚冽:“边军的将军,可以替她挡刀,挡箭,挡风雪。挡不住的,是有名字的令牌,有印章的折子。”
楚冽倏地站直:“你们太医院的折子,不也一样?”
“我写的那一封,”云司明慢慢道,“写的是救人。禁司营那边,会不会有别的人拿她做文章,那不在我手里。”
他说着,忽然笑了一声:“但有一点将军恐怕没想过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北境,是她自己选的路。”
云司明低声道:“她进营那天跟你说过什么,你不会忘了。”
【我来,是找我哥哥。】
【我只记得,他把我放在叶家门口,塞给我一张旧旧的符,上头有个‘与’字。他说自己要去北境参军,后来……就再没见过他。】
那张被汗水磨软的黄纸,一个“与”字,她攥了十四年。
“一个字,她记了这么久,追到这儿来。”云司明道,“将军,你真觉得,这只是巧合?”
楚冽握拳的手,慢慢松开,又慢慢收紧。
“你以为,她留在这里,就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?”云司明道,“她在你营里,还是在京里,有什么区别?”
那张她总贴在心口的旧符纸,从来没露出来给旁人看过。
此刻,他却突然清楚地意识到,不管那是什么,它往回指的那条线,都在京城。
云司明收回视线:“我带她走,是因为她的路本来就往那边去。”
“将军若是真为她好,就别拦。”
他拢了拢袖子,朝楚冽微微一拱手:“我先去收拾文书。三日后启程,叶姑娘的名字已经在册里,她不来,就是抗旨。”
说完,转身出帐。
帐帘落下,挡住了他背影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疲惫。
………
叶翎是傍晚被叫进去的。
那时天已经完全暗了,营火在雪地里一簇簇亮着,烧得人脸上发红。
她掀帘进主帐时,先看见的是案上的黄绫,再看见楚冽。
他只穿着里衣,袖子挽到臂弯,露出一截紧绷的前臂。那只惯常握刀的手,此刻撑在案上,像是按着什么才不至于失控。
“楚冽。”她乖乖改了称呼。
他抬眼,看她一眼。
那一眼看得她心里一抖………比上阵前还要冷一点,又比打完仗之后更乱一点。
“圣旨……”她试探着看向案上的黄绫,“亲兵说,有我的名字。”
“嗯。”他把圣旨推过来,“看。”
叶翎深吸一口气,双手接过,小心展开。
字不多,她一行一行扫下来,很快就看到了那一行:
【军医叶翎,年少才具,有劳苦功,着随太医院回京,暂隶太医院。】
纸面有点凉,她的手心有点烫。
她愣了两息,硬挤出一点轻松的笑意:“听起来……好像是好事。”
楚冽盯着她:“你觉得呢?”
叶翎沉默了一瞬。
“圣旨总要有人接。”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,“你留在北陲,我正好可以顺路进京,找一找我哥哥。”
“正好?”他嗓音发哑,重复了一遍,“对你来说,是‘正好’。”
他往前迈了一步,影子压下来,黄绫在他身后被挡住半截。
“你忘了我答应过什么?”他低声道,“你说你自己找不到线索,让我隔几个月替你问一回。我照做了。”
叶翎心里一紧。
她知道他在帮忙,只是她觉得希望过于渺茫,她不想把所有焦虑都压在他身上,所以才抢先说出“正好”两个字,想把这道圣旨说轻一点。
“我没忘。”她抬眼看他,“我知道你在问。可那是你的人情,不是你该扛的债。”
“我哥的事,本来就该我自己去认。”
楚冽的下颌绷得很紧:“所以你打算一个人往京城里撞?”
“我不算一个人。”她轻声道,“云太医要押人回去,我跟在队伍里,比我自己偷偷摸摸进京安全得多。”
她说着,指尖不自觉按了按心口那一块。
那里,隔着几层衣裳,贴着她怀里的小布包。
她犹豫了一下,忽然抬头看他:“楚冽。”
“嗯?”
“我跟你说实话。”她吸了口气,“除了那张符,其实……我身上还有别的东西。”
楚冽眼神一沉,整个人立刻警觉起来:“什么?”
叶翎走近两步,抬手解开自己里衣内侧一小截暗纽,从怀里摸出那个扁扁的小布包。
布包很旧,被她摸得发亮,边角磨得发毛。她没有打开,只把那一小包放在掌心,递到他眼前。
“这才是我的东西。”她低声道,“符纸只是裹在最外头,给旁人看的。”
“里面呢?”楚冽盯着那团布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里面是一块牌。”叶翎道,“是我们本家的身份牌,自我记事起就在我身上了。”
她抬眼看他,目光很直:“小时候只拿给我爹我娘看过一次,后来就一直藏着,再没给外人看过。”
“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?”
“因为我要走了。”叶翎反而笑了一下,那笑里却带着一点紧绷,“我不想你什么都不知道,只在边关替我担心。”
“我不会问你那上面刻了什么。”楚冽盯着那小小的布包,指节微微用力,“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?”
“意味着我很麻烦。”叶翎坦坦荡荡,“也很危险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