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院的人来的那天,天刚飘起细雪。
七日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
这几日营里像拉紧了弦:军需那边一车车地翻,军医帐里一床床地查,连老军医都难得不骂人,只抱着药罐子皱眉。
一大早,前锋营外哨兵突然吹起号角。
“京旗………!”
喊声从城头上压下来。
叶翎正低头给伤兵换药,手一抖,纱布差点缠错方向。 她抬头时,帐口被人掀开一角,亲兵探头进来:“叶姑娘,老头叫你出去一趟。 ”
“现在?” 她手上还捏着针。
“太医院的人到了。” 亲兵压得很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,“军医帐这边所有管事的都得出去。 御医带着圣旨来的,要在营门前见礼。 ”
他拱拱手,又补了一句,“云太医,天子跟前的人。 ”
营门外雪没积,只泛着一层白。
一队人马慢慢逼近,排场却极大。
最前头两骑高头大马,马身披着绣金缎垫,缰绳上挂着细小铜铃,走一步轻响几声。
后面是四名执旗官,手中旗面皆是绛红织金,边缘缀着细小流苏,随着风雪猎猎作响。
正中一辆雕花轻车,车轼、轮辋都包着细致的铜边,车侧漆成乌黑,上头描着暗金云纹,车前高高立着一面小旗:白底朱字,只一个大的“御”字,笔锋凌厉,几乎要从旗面上破风而出。
远远一看,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车马。
这么一身铺张里,车上的人却简单得过分。
车旁本有两名执刀侍卫并行,盔甲压得雪泥“咯吱”作响,后头还跟着两三个捧药箱、抱卷宗的小侍从,颜色各异的官服一排排铺开。
真正坐在车上的,却只一人半倚着而坐,连个陪坐的官员都没有,生生把那一车繁琐仪仗衬得越发多余。
叶翎伸着脖子从车窗外望进去。
那人身上看不见一丝绣金补子,只穿了一件极干净的月白长衫,料子却是上好细绢,衣摆在风里微微起伏; 外头随意披着一件略薄的青灰色斗篷,斗篷下摆溅了些从京路带来的泥雪,他也懒得拂,任由那一点尘色落在自己这一身冷淡颜色上。
雪光打在他脸上,把眉眼衬得更淡,皮肤白得近乎透明,却不显病弱,更像多年不见日光的清冷。
书卷气与药香一层一层熏出来的那种,与身后那一车一马一队的朱红金线全然不在一个世界。
叶翎站在军医帐前,看得有点发愣。
“别傻站着。” 老军医在旁边轻轻哼了一声,“云太医来了,你们这些小的都长眼睛点。 ”
“云太医?” 叶翎小声问。
“太医院右院判,云司明。” 老军医压低声,“天子跟前的人。 ”
话音刚落,那辆车已经在前锋营门口停住。
楚冽骑马从一旁过来,翻身下马,披风一扬,简单拱了个手:“楚冽,见过云大人。 ”
车子一停下,云司明先低头,把袖口利落地往上略略一挽,露出一截瘦白的手腕,指骨分明,像是在先确认手上没有半点灰尘,单手扶住车沿,长身一展,就稳稳落在雪地里。
他往前走了两步,距离刚刚好,不卑不亢,也不避寒风,只对楚冽稍稍点了点头:“将军。”
那双眼极黑,眼尾却冷,像结着一层霜。
声音如人,清淡克制。
“路上辛苦。”楚冽道。
“皆是职事。”云司明随口一句,目光却已经扫了一圈营地。
伤兵帐的位置、粮草堆、军需仓口、兵器架……他一一看去,最后视线才落在军医帐门口那一带。
叶翎下意识往老军医身后缩了一寸。
她本能觉得,这个人和军需仓门口那枚“禁司”印一样,都没那么简单。
“这位便是营中军医?”云司明收回视线,看向老军医。
老军医哼了一声:“北陲军医官,姓杜。后头那个是我小徒,叶翎。”
“叶姑娘。”云司明略一颔首,算是见过面了。
这一眼过去,叶翎只觉得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。
那眼神不像楚冽,看她的时候带着要压住的火,也不像兵们,嬉皮笑脸、带点粗鲁的打量………云司明看人,是先看骨相,再看气色,最后落在脉门的位置上,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皮剥开,看见里头的经络。
她忍不住缩了缩手指。
“先看伤兵。”楚冽上前一步,挡在她面前,将她往身后拢了拢,“营里伤病都已统计…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云司明就已经转开视线:“带路。”
太医院的人来,第一件事就是“巡诊”。
伤兵一排排躺在担架上,军医帐里临时加了一行几案,云司明解开斗篷,露出里面更浅一层的里衣,袖口整齐挽起,眉眼淡淡。
他给人把脉的速度不快,却极稳。
每按一个脉,就记一笔。
“失血多,补气即可。”
“伤口受了冷,易化脓,须每日温水洗过再上药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他指尖停了一下,看向老军医,“你们用的金创药配得不错。”
老军医鼻子里哼了一声,勉强算承认夸奖。
云司明像什么都没听见,继续往下。
他一路看下来,眉头却越皱越紧。
“这些伤,”他低声道,“都是真刀真枪砍出来的。”
“难不成还能是自己画的?”楚冽冷冷回了一句。
云司明抬眼看他,目光里闪过一丝非常轻的东西,像是“你果然不会演戏”的无奈,又像是对那封折子上“北陲军夸大伤亡”的某种不屑。
他没有多说,只道:“京中有折子,说北陲军伤兵报得太多。”
话意未尽。
老军医在一旁“呸”了一声:“爱信谁信谁去。”
………
午后,病号散去大半,帐里安静了一些。
前线后方的小屯兵点忽然来人传话,说那边有个旧伤兵高烧不退,又请不到正经大夫,营中只好先把杜老军医借过去顶一顶。
他临走前,只给叶翎丢下一句“别让太医院的乱动我的药箱。”
半晌,云司明合上册子,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。刚才把脉把了一圈,指节被冻得略僵,他转了转手腕,才走到旁边案前看药。
叶翎正蹲在那边,低着头整理药柜。
听到脚步声,她抬头,正对上云司明的视线。
“叶姑娘。”他开口,“劳烦你把这几味药拿给我看一下。”
叶翎只好站起来,将他点到的几味取出,一一摆在案上。
云司明低头,看药不看人。
“外伤药不错。”他说,“内服的补气方子有些重,边关冷,易凝痰。”
叶翎忍不住反驳:“兵们伤得重,吃轻了站不起来。”
云司明抬眼。
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。
离得近了,才看得出她眼珠的颜色不完全是黑,是很浅的一圈琥珀色,在阴天的光里反而亮,像有人在水底埋了一小簇灯。
睫毛不算特别长,却很细密,垂下来的时候把那点光遮住一半,说话一抬眼,又一下子露出来。
她皮肤偏白,是那种天生就白的底色,不靠粉脂,冷风一吹,鼻尖和颧侧极容易染上一层薄薄的红,像被酒稍微熏到,鲜气一下就上来了。
眉眼生得极好:眉形清楚,末端轻轻挑起一点,不用刻意画,也自带三分艳色,却又被她那种认真劲儿压住了,没有闺阁里那种做作,反倒多了一股不自知的媚。
下巴线条柔和,轮廓却干净,唇形偏薄,颜色却暖,说话时唇瓣跟着字轻轻动,认真得要命,偏偏那一点微微上挑的眼尾,又让这份认真看起来不那么清汤寡水,而是带着一丝“稍不留神就要把人勾过去”的劲儿。
她说话时眼睛是直的,没有绕弯子的心思,像什么都敢往外掏。
手却和脸不一样,指节细,掌心薄,虎口和指腹上却有针线磨出来的小茧,几处旧针眼淡淡隐在皮下,把那份天生带出来的艳色压出几分“耐劳”的味道来。
这一眼下去,他不得不承认,惊艳二字,用在她身上,并不为过。
“你给他们熬药?”他问。
“嗯。” 她老实道,“我看他们吃完能不能睡着,能不能下床。 ”
云司明目光落在她手上。
指尖被针扎过,之前那点伤痕已经结了痂,掉了之后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,在她的葱葱玉指上格外醒目。
“手伸过来。” 他说。
叶翎愣了一下,下意识缩了缩。
云司明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,补了一句:“把个脉。 ”
老军医不在,他是太医院来的人,又刚刚给营里一圈兵把过脉,按规矩,她也不好拒绝,只好伸出手去。
他的手很凉。
和楚冽那种被火与血气烫过的热完全不同,云司明的指尖像在药水里泡了多年,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,按在她脉门上的时候,冷得她皮肤一紧,打了个寒颤。
下一瞬,云司明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。
………热。
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