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末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。
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,天色已经阴沉得像是傍晚。
教室里开了灯,惨白的光线映在杨雯雯疲惫的脸上。
她正讲解着一道哲学大题,声音有些沙哑,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两声。
“老师,您休息会儿吧。”林晓月小声说。
“没事。”杨雯雯摆摆手,继续指着黑板上的图示,“所以这里的矛盾是……咳咳……”
她咳得更厉害了,扶着讲台才站稳。我看见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嘴唇发白。
下课铃终于响了。她收拾教案时,身体晃了晃。我立刻站起来:“老师,我送您去医院。”
“不用……”她还想拒绝,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说不出话。
其他同学都离开了,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我快步走上讲台,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包:“您发烧了,必须去医院。”
她抬头看我,眼神有些涣散,终于点了点头。
外面已经开始下雨,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,溅起水花。
我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,护着她往校门口走。
她靠在我肩上,脚步虚浮,大半重量都压在我身上。
“能打到车吗?”她虚弱地问。
“应该能。”我一手撑伞,一手揽着她的肩,尽量不让雨淋到她。
校门口的车流在雨中缓慢移动。我招手拦车,但几辆出租车都载着客。雨越下越大,伞已经没什么用了,我们俩的裤腿都湿透了。
“去路边便利店避避雨吧。”她声音越来越轻。
我正要扶她过去,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——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侧面冲过来,速度太快,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打滑,直直朝着人行道撞来!
时间仿佛变慢了。
我看见车灯在雨幕中晃成一片刺眼的光斑,看见杨雯雯惊愕地转头,看见她身后就是那辆失控的车。
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。
我猛地将她往前一推,用尽全力把她推开人行道。然后,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我的侧腰上。
世界天旋地转。
我听见杨雯雯的尖叫,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,听见自己身体撞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。
然后,一切声音都远去了,只剩下雨声,和越来越微弱的意识。
“赵晨!赵晨!”
有人在喊我的名字,声音很急,带着哭腔。我想回应,但发不出声音。眼皮很重,视线模糊,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扑在我身边。
“救护车!快叫救护车!”是她的声音,她在哭。
我想说“别哭”,但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。然后,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再次有意识时,最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的味道。
耳边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,还有压抑的啜泣声。我努力睁开眼睛,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——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墙壁,还有她苍白的脸。
“赵晨?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碎什么。
“老师……”我开口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“别动。”她按住我,“你受伤了,肋骨骨折,还有轻微脑震荡。”
记忆慢慢回笼——雨,车,我把她推开,然后是撞击的剧痛。
“您没事吧?”我问。
她愣住了,眼泪突然涌出来:“你傻不傻……都这样了还问我……”
“您没事就好。”我想笑,但胸口一阵刺痛。
“别说话。”她擦掉眼泪,按了床头的呼叫铃,“医生说你醒了要检查。”
医生很快来了,检查了我的瞳孔反应,听了心肺,问了几个问题。
“小伙子命大。”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,“肋骨骨折两根,已经固定了。脑震荡需要观察几天。另外……”医生看向杨雯雯,“你是他家属?”
杨雯雯张了张嘴,我抢在她前面说:“她是我老师。”
医生点点头:“老师也行。他需要住院一周左右,这段时间要有人照顾。饮食要清淡,不能有大动作,咳嗽或打喷嚏时要用手按住胸口减轻疼痛。”
“知道了,谢谢医生。”杨雯雯说。
医生离开后,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窗外的雨还在下,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。她坐在床边,低着头,手指绞在一起。
“老师,”我说,“您回家休息吧,我没事。”
她摇头,眼泪又掉下来:“我不走。你是因为我才……”
“是我自己愿意的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“如果重来一次,我还会这么做。”
她抬起头,眼睛通红:“为什么?赵晨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知道多危险吗?如果那辆车再偏一点,如果……”
“因为您对我很重要。”我打断她,“比我自己还重要。”
她捂住脸,肩膀颤抖起来。哭声压抑在指缝间,闷闷的,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。
我伸手,想碰碰她,但手上的输液管限制了动作。她看见了,握住我的手,手心冰凉,还在发抖。
“老师,”我轻声说,“别哭了。我真的没事。”
“怎么可能没事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你知不知道,我看到你被撞飞的时候,我……我以为你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,把脸埋在我手心里。温热的眼泪滴在我手上,烫得我心口发疼。
“老师,”我说,“您听着。我今年十八岁,成年了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我想要您平安,想要您快乐,想要……想要和您在一起。”
她猛地抬头,眼睛睁得很大。
“我知道这很突然,也知道您会拒绝。”我继续说,“但有些话,我怕现在不说,以后就没机会说了。老师,我喜欢您。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,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。我想保护您,想照顾您,想和您一起走以后的路。”
她呆呆地看着我,嘴唇颤抖着,说不出话。
“您可以拒绝。”我说,“可以骂我不懂事,可以继续当我的老师。但我的心意,不会变。”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仪器的滴滴声和窗外的雨声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她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: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反对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那你还……”
“因为我喜欢您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“喜欢到可以对抗全世界。”
她哭了,又笑了,又哭又笑,像个孩子。然后,她俯下身,很轻很轻地,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“傻子。”她贴着我的额头,轻声说,“我也是。”
那一刻,世界都安静了。
窗外的雨声,仪器的滴滴声,都远去了。只剩下她的呼吸,和我的心跳。
“但是赵晨,”她直起身,擦掉眼泪,“我们要约法三章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第一,在你高考结束之前,我们只是师生。在学校,在别人面前,要保持距离。”
“好。”
“第二,你要好好养伤,好好复习,考上好大学。这是你的未来,不能因为我受影响。”
“好。”
“第三,”她握住我的手,“在你大学毕业之前,我们……不能越界。你还太小,未来还有太多可能。我要你确定,这份感情不是一时的冲动。”说完,她低下了绯红的脑袋。
我看着她,看着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:“我确定。现在确定,以后也确定。”
她笑了,笑容里有泪光:“那就等你大学毕业。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,如果那时候你还确定……”
“我会的。”我打断她,“一定会。”
她点点头,没再说话,只是握着我的手。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,听窗外的雨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病房门被推开了。母亲冲进来,看见我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
“晨晨!你怎么样?伤到哪儿了?”母亲扑到床边,上下检查。
“妈,我没事。”我说,“就是肋骨骨折,养养就好。”
母亲这才注意到杨雯雯,愣了一下:“杨老师,您……”
“阿姨,对不起。”杨雯雯站起来,深深鞠躬,“赵晨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。”
母亲看看我,又看看她,叹了口气:“这孩子从小就这样,认定的事,谁也拦不住。”她握住杨雯雯的手,“杨老师,您也别太自责。他这是……随他爸,轴。”
杨雯雯眼眶又红了:“阿姨,医药费我来承担,还有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母亲摇头,“这孩子心甘情愿的,怪不着您。您先回去休息吧,脸色这么差,别也病倒了。”
“我想……”
“妈,”我说,“让老师再待会儿吧。”
母亲看着我,又看看杨雯雯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她叹了口气:“那我去买点吃的,你们……好好说说话。”
母亲离开后,病房里又安静下来。杨雯雯重新坐下,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脸上的擦伤。
“还疼吗?”
“不疼。”我说,“您的手怎么了?”
她这才发现,自己的手背上有几道擦伤,大概是推开时在地上蹭的。
“没事,小伤。”她想缩回手,我握住了。
“老师,”我说,“等我出院,等我高考结束,等我考上大学……到那时候,我能光明正大地牵您的手吗?”
她看着我,眼睛亮晶晶的:“能。”
“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,您是我喜欢的人吗?”
“能。”
“能……娶您吗?”
她愣住了,然后笑了,笑着笑着又哭了:“等你大学毕业,等你有了稳定工作,等你真的确定……到那时候,再来问我。”
“好。”我也笑了,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窗外的雨渐渐小了,天边露出一线微光。夜晚就要过去,黎明即将来临。
我知道,前路还有很多困难——母亲的担忧,学校的眼光,社会的偏见,还有漫长的等待。
但我不怕。
因为我知道,有一个人,会在路的尽头等我。
而她,也愿意等我。
这就够了。
“睡会儿吧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在这儿。”
“嗯。”我闭上眼睛,手还握着她的手。
那一夜,我睡得很沉。
梦里没有车,没有雨,只有阳光,和她温暖的手。
醒来时,天已经亮了。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洒在她脸上——她趴在床边睡着了,手还握着我的手。
我轻轻动了动手指,她立刻醒了,抬头看我:“怎么了?疼吗?”
“不疼。”我说,“就是……想看看您。”
她脸一红,别过脸去:“没大没小。”
“老师,”我说,“等我好了,我能叫您的名字吗?”
她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温柔:“等你考上大学。”
“那我要努力了。”我笑了,“为了能叫您的名字。”
她也笑了,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美得像一幅画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我有要守护的承诺,有要奔赴的未来。
虽然还要等,虽然路还长。
但至少,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在等。
她在等我。
而我,也会努力奔向她在的远方。
雨停了。
天晴了。
春天,终于真正地来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