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功画出静心符的那天,师父高兴坏了。
她一把将我抱进怀里,拥着我在屋里转了好几圈,吻得我脸颊通红。
我被她亲得晕头转向,却也跟着傻乐。
说来,那张符纸直到现在也一直被师父带在身上。
“这是安儿的第一张符,为师自要好生收着。”
师父笑吟吟地说。
那年,我四岁,师父二十。
此后,我便正式踏上了制符这条路。
师父说,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,根基不稳,日后便走不长远。
我深以为然。
后几年里,我每日卯时起身,跟着师父打坐,虽经脉尚未长成,却也能感应到周遭若有若无的灵气。
辰时用早膳,之后便是识字读书。
沈家藏书不少,多是些修仙杂记、符道手札,师父挑了几本入门的给我,让我慢慢研读。
午后是画符的时间。
我坐在书案前,研墨、裁纸、存想、落笔,日复一日,寒暑不辍。
竹篓里的废符换了一筐又一筐,我的笔法却愈发稳健,符文也愈发圆融。
师父总是坐在我身旁,手里捧着一卷符谱,时不时指点我几句,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看着,目光温柔。
傍晚时分,师父会带我去后山走走,有时采些草药,有时捉几尾溪鱼,有时什么也不做,只是在夕阳下静静地坐着,看云卷云舒。
那几年,是我这一世最无忧无虑的日子。
那时的师父,还是那个明媚张扬的少女,眼底永远盛着光,嘴角永远挂着笑。
那时我以为,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我以为,师父会永远是那个在风雪中将我捡起的少女,永远鲜活,永远明亮。
可后来我才明白,这世间最残忍的事,不是苦难本身,而是它来得毫无征兆。
……
四岁那年的冬天,我第一次见到了沈家的其他人。
那是年关将近的时候,沈家在淮阳城的几房族人齐聚本家,商议来年的生意。
沈家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本家在淮阳城,另有三房分支,分别在青阳县、云溪县和落霞县。
三房之中,以青阳县的二房势力最盛,当家的沈长河与沈长青是堂兄弟,早年间颇有些龃龉,后来虽表面和解,私下里却一直不大对付。
这些事,都是后来我慢慢才知道的。
那时候的我,只是个四岁的孩子,躲在师父身后,怯生生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面孔。
“云辞,这便是你那徒弟?”
一个面容刻板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邪笑。
师父将我护在身后,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。
“二叔,这是我徒儿念安。”
“哦……”
中年男子点了点头,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师父脸上。
“听说是从外头捡回来的?”
这话说得不大好听,师父的面色明显差了些。
“他是云辞的徒儿。”
“啧啧,徒儿……”
中年男子冷笑一声,没再多说什么,转身便走了。
我攥着师父的衣角,仰头看她。
师父低下头,对我笑了笑。
“没事,安儿,他就是那样的人,别放在心上。”
我点点头,心里却隐约觉得,有些事情,并不像师父说的那么简单。
那晚的宴席上,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沈长青身世的议论。
说话的是三房的一个妇人,声音不大,却恰好被我听见。
“……当年那跑商的沈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,非要把那野孩子说成是自己的骨肉,硬塞进沈家来……”
“可不是,如今倒好,那野孩子摇身一变成了本家家主,咱们这些正经的沈家血脉,反倒要看他的脸色行事……”
“嘘,小声些,让人听见了不好……”
我愣在原地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野孩子?
她们说的是……师公?
也就是师父的爹爹,沈长青?
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,只见师公沈长青正坐在主位上,面色如常地与几位族老寒暄,似乎并未听到那些话。
可我分明看见,他握着酒盏的手指,微微收紧了几分。
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。
年节过后,三房族人各自散去,沈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可我总觉得,有什么东西不对。
那时四岁的我,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。
沈家,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。
……
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我白日里跟着师父学符箓,夜里便在师父的小床上沉沉睡去。
四季轮转,寒来暑往,庭院里的老梅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。
师父从二十岁长到了二十八岁,我也从四岁长到了十二岁。
是的,我再一次来到了我曾死去的那个年纪。
我从那个需要师父弯腰搀扶才能站稳的稚童,长成了身形挺拔的英俊少年。
师父教我的符箓之道,我从未懈怠,静心符早已信手拈来,甚至能画出带着凌厉气息的火球符、御风符等等。
而我的师父,沈云辞,那个曾经在风雪中抱着我、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,却在岁月与世事的磋磨下,一点点褪去了娇俏与明媚。
十六岁的师父,会挑着漂亮的衣裳换着穿,会花很大心思打理自个儿的发鬓、妆容。
二十八岁的师父,却已习惯了身着素色锦袍,头盘乌发鬓绾,脂粉不施,钗环不戴。
曾经圆润鹅蛋的脸颊褪去了少女的婴儿肥,下颌线愈发清晰分明,眉宇间总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倦意。
她的指尖常年染着朱砂与墨痕,一手画符,一手拨算盘。灵石进账、丹药出货、各地分铺的盈亏往来,她一笔一笔核得清楚,目光沉静如渊。
细看之下,师父的眉眼并无太大变化,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少女。
可那份青涩娇俏,却如庭中老梅落尽的花瓣,再也寻不回来了。
她开始帮着师公沈长青打理沈家的生意,时常要去账房核对货目,或是与来往的客商应酬周旋。
回来的时候,师父常常带着一身疲惫,但见了我,总还是会挤出笑容。
“安儿,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?”
“做完了。”
“乖。”
她揉揉我的脑袋,然后便去书房翻看账册,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夜。
那时候我还不懂,师父身上的担子,正在一日重过一日。
……
十二岁,又是一年冬天。
腊月初八,大雪封山。
沈家接到了一笔大单子,押送一批飞剑前往北城。
这批货价值连城,足以抵得上沈家三年的收成。
事关重大,师公沈长青决定亲自押镖,娘亲不放心,执意随行。
出发那天,天色阴沉得似要塌下来。
师父站在门口,替爹爹整理着大氅的领口,又细细检查了娘亲随身的储物袋。
“娘亲,北边风硬,这些张暖阳符记着多用。”
“爹爹,遇事莫要逞强,实在不成咱们就回来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怎么比你娘还啰嗦。”
师公不耐烦地摆摆手,翻身上了白鹿,但眉眼间却是笑的。
他低头看了眼站在师父身后的我,目光难得温和:
“念安,看好你师父。她若偷懒不练功,等老夫回来告状,老夫大大有赏。”
“好嘞,师公!”
我大声应道。
车队启动,辚辚远去。
师父一直站在雪地里,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风雪尽头,才缓缓收回目光。
“安儿。”
“嗯?”
“为师不晓得为什么。”
她捂着胸口:“心里慌得厉害。”
我握住师父冰凉的手:“师父不怕,师公是练气九层的大修,淮阳城没几个人打得过他。”
师父勉强笑了笑:“也是,爹爹最厉害了。”
那时的我们都以为,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离别。
却不知,这竟是最后的一面。
……
半个月的归期到了,人没回来。
又过了三天,还是没有消息。
沈家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,师父每日都会去城门口守着,从清晨守到日暮,守到身上落满了雪。
我劝不过师父,只好陪着她一起守着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心中也愈发慌乱,但我不敢说,只能拼命地给师父暖手。
直到腊月二十。
那天黄昏,一辆残破不堪、满是刀痕箭孔的马车,撞破了风雪,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淮阳城。
拉车的白鹿死了一只,剩下一只也瘸了腿,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。
当那辆车停在沈家大门口时,师父的身子晃了晃,差点摔倒。
她疯了一样扑上去,颤抖着手掀开了那染血的车帘。
车厢里,师公和师婆相拥而逝。
师公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,心脏已不知去向,师婆浑身是血,至死双手还紧紧护着师公的后背。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,穿透了漫天风雪。
师父抱着那两具冰冷的尸体,跪在雪地里,哭声凄厉。
我站在一旁,浑身僵硬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死了?
那个淮阳城最厉害的师公,那个肯收留我的老爷爷,死了?
就这么死了?
“谁……是谁干的?!”
师父抬起头,满脸是泪,双目赤红地盯着唯一活着的那个护卫统领。
那统领断了一臂,跪在地上泣不成声:
“是……魔修……”
……
灵堂搭起来了。
这三天,是沈家最黑暗的日子。
师父跪在灵前,不吃不喝,不哭不闹。
她就这般,痴痴地烧着纸钱,眼神空洞。
而灵堂之外,却是群狼环伺。
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长辈们,此刻露出了獠牙。
他们在偏厅争吵,声音大得连灵堂里都能听见。
“大哥走了,这沈家不能一日无主!”
“云辞丫头毕竟是女流,又只有练气五层的修为,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家业?”
“依我看,还是分了吧。把店铺盘出去,给云辞留点嫁妆,剩下的我们几房分一分……”
“还有那个捡来的小子,趁早赶出去!看着就晦气!到时别成了第二个沈长青!”
我跪在师父身后,听着这些话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鲜血淋漓。
我想冲出去跟他们拼了。
可我连练气境都不是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我只能看着师父的背影,看着她一点点被绝望吞噬。
第三天深夜。
喧闹声终于停了,叔伯们大概是吵累了,各自去休息,等着明日发丧后再来逼宫。
灵堂里只剩下我和师父。
烛火摇曳,映照着两口漆黑的棺材。
“安儿。”
师父忽然开口了。
“在,师父。”我连忙跪行两步,凑到她身边。
她转过头,看着我。
那张脸在烛光下白得透明,眼窝深陷。
“他们说的那些话,你都听见了?”
我咬着唇,点了点头。
“那安儿怕吗?”她问,“怕师父把你赶走吗?”
我拼命摇头,眼泪甩了出来:“师父不会的,师父说过要安儿给您养老的。”
师父怔怔地看着我,许久,嘴角扯出一个笑。
“是啊,师父答应过安儿的。”
她缓缓抬起手,摸了摸我的脸。那只手很冷,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安儿,师父的爹娘走了。”
她喃喃道:“以后,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了。”
“师父还有安儿,安儿会画符了,安儿能赚符钱养师父,安儿保护师父!”
我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,想要告诉师父我不是累赘。
“安儿乖。”
师父打断了我。
她慢慢站起身,目光越过我,看向那两口棺材。
那一刻,她眼底最后的一丝柔弱,彻底碎裂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决绝。
“安儿,你记住。”
“这世道吃人,你越是软弱,他们就越是想把你嚼碎了吞下去。”
说完,她转身走向供桌,不知拿起了一瓶什么,直仰首灌下。
“师父?”我有些慌了。
“出去守着。”
师父背对着我,声音冷得像是换了一个人。
“把门关上。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声音,都不许进来。”
“师父你要做什么……”
“出去!!!”
她猛地回头,一声厉喝。
我被吓住了,踉跄着退出灵堂,关上了沉重的木门。
那一夜,灵堂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。
我不知道师父在里面做什么。
我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,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,心里空荡荡的。
……
直到第二日天光破晓,灵堂的大门才打开。
此时,沈家的那些旁支叔伯正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赶来,准备今日彻底分了家产。
可当大门打开的那一刻,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。
风雪卷入堂内,吹起漫天纸钱。
门槛内,走出一个身影。
她一身素缟,白衣抚地。
而在那清晨的寒光照耀下,最让人触目惊心的,是她的头发。
那一头曾经让我最喜欢的、如墨般柔顺的青丝,此刻竟然。
全白了。
从发根到发梢,寸寸成雪,白得刺目,白得凄凉。
一夜白头。
心死成灰。
我呆呆地看着她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“云辞侄女,节哀顺变。”
二房的沈长河最先开口,面容虚伪至极。
“大哥去得突然,想必留下了许多未竟之事。你一个女儿家,年纪又轻,怕是难以独撑门户,不如……”
师父:“不如?”
闻言,沈长河面色微变,随即又恢复如常。
“不如让二叔来替你分担分担。这沈家的生意,牵涉甚广,你一个人……”
“呵呵。”
师父笑了。
沈长河见她笑的瘆人,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“云辞丫头,你笑什么?莫非你觉得,凭你一个练气五层的小丫头,能撑起沈家这副担子?”
“我们这些叔伯可都是练气七、八层的。”
“再说了……”
沈长河冷笑一声,目光扫过堂中众人。
“大哥当年是怎么进的沈家,在座的诸位想必都清楚,他本就是个外人,凭什么……”
“凭什么?”
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师父缓步走回堂中,满头白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。
她面容平静,可周身的气息却在一瞬间变了。
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气息。
沉稳,凝重,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“二叔说得对,爹爹确实是外人。”
“可他却用了一辈子,将沈家从一个二流商号,发展成了淮阳城数一数二的仙商。这份功劳,在座的诸位,可有人能比?”
沈长河的脸色难看至极:“你……”
“至于云辞能不能撑起沈家……”
师父忽然抬起手。
下一刻,漫天的符纸从她袖中飞出,如同一片金色的云霞,铺满了整个正堂。
每一张符纸都泛着幽幽的灵光,在空中缓缓旋转,发出细微的嗡鸣声。
一张,十张,百张,千张……
数不清的符纸在师父周身盘旋,将她衬得如同画中仙人,遗世而独立。
而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,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。
那是……筑基境的气息!
“这……这不可能!”
沈长河失声惊呼,满脸不可置信:“你明明只是练气五层,怎么可能……”
师父没有理应他,只是朝众人淡淡道:
“诸位,可还有异议?”
堂中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符纸,望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女子,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。
我的师父,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抱起我的少女了。
她长大了。
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