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,清晨。
许逸起了个大早,他心情愉快地哼着歌,将提前准备的精美礼盒,小心地塞进背包。
姜老师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,电话拉黑,微信删除,这在他预料之中。
周六那天,他虽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亲近,但也清楚自己做得有些过火,尤其她最后那近乎虚脱又带着耻辱的眼神,让他既兴奋又隐隐有些不安。
“得想个办法让她消气才行…”
他对着玄关的镜子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,镜中的少年眉眼俊朗,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偏执的光。
礼物是第一步,诚恳的道歉是第二步,至于第三步……他舔了舔嘴唇,压下心头又开始躁动的火苗。
就在他拿起机车头盔,准备出门时,客厅沙发上传来一道冰冷的女声:
“站住。”
许逸动作一顿,回过头。
沙发上坐着一位保养得宜的美妇人,穿着典雅的长裙,妆容精致,但此刻柳眉倒竖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。
她手里握着一部手机,屏幕正对着他。
“你这两天在干嘛?”
许母站起身,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她快步走到许逸面前,将手机几乎戳到他眼前,“为什么我的卡上,多出了这么多笔消费记录?加起来二十多万!你干了什么?”
屏幕上显示的银行短信,赫然是几条大额消费记录,时间正是周末这两天。
许逸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,他别开脸,随口道:“没干嘛,就买了点东西。”
“买东西?什么东西要二十多万?!”许母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尖锐的质疑,“你是不是…又和你外面那群狐朋狗友去不干净的地方鬼混了?还是又惹了什么事要赔钱?许逸,我告诉你,你别以为……”
“妈!”许逸猛地打断她,声音里充满了厌烦,“你能不能别总把我想得那么不堪?我已经改过自新了,我就不能买点喜欢的东西吗?”
“改过自新?好,那我问你,二十万多万你花哪去了!”
许逸面色一滞,一时之间还真不好解释,高跟鞋、裙子,算正经东西吗?还有昨天买的项链和手表。
许母见他半天不说话,怒意更甚,目光锐利得像刀子,“我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!上次那事才过去多久?你爸花了多大代价才……”
“够了!”许逸脸色阴沉下来,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被母亲轻易撕开,让他感到难堪和暴怒。
他不想再听下去,一把推开母亲拦在身前的手臂,径直走向餐桌,抓起一片准备好的面包塞进嘴里,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。
“许逸!你给我站住!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?!你把话给我说清楚!”许母在身后气急败坏地怒吼。
回应她的,是震耳的机车引擎轰鸣声,以及迅速远去的背影。
许逸将一路风驰电掣,赶到学校。
停好车,他特意站在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,目光灼灼地望向姜靖璇平日来校的方向,期盼着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出现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学生和老师陆续进校,却始终不见姜靖璇。许逸的心一点点沉下去,脸上的期待逐渐被焦躁取代。
直到早读铃声刺耳地响起,校门口彻底空旷下来,他也没能等到想见的人。
“生气了……故意躲着我?”他皱着眉,心中不禁暗自嘀咕,姜老师能躲着他,难道还能不来上课吗?
高二(7)班,许逸在位置坐下。
上午第三、四节都是语文,姜靖璇的课。
前两节课,许逸显得心不在焉,频频看向教室门口。
好不容易熬到第三节上课铃响,教室门被推开,走进来的却不是那道优雅的身影,而是他们的班主任,一位中年男老师。
班主任走上讲台,清了清嗓子:“同学们,安静一下。你们姜老师因为身体原因,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。今天的语文课改为自习,大家保持安静,认真复习。”
住院?!
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,猛地劈在许逸头顶。
他整个人僵在座位上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耳边嗡嗡作响,班主任后面又说了些什么,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姜老师住院了?是因为他吗?是因为周六的事情……让她难以接受?还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?
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,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……一丝尖锐的愧疚。
他设想过姜靖璇会生气、会厌恶、会躲着他,甚至想过她会告诉林哲言或者学校,但他独独没想过,她会因此住院。
接下来的时间,许逸如同行尸走肉。
书本摊在面前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周六的片段,她苍白的脸,抗拒的眼神,被他强行握住的手,模拟摩托上她身体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,还有最后她离开时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背影……
自己的种种行为,真的算是爱她吗?
他心中不断自问,将自己扭曲的爱意,不管不顾地强加在她身上,用威胁逼迫她就范,肆无忌惮地伤害她、算计她。
看着她痛苦、挣扎、崩溃……这算是爱吗?
许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面这个问题,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。他当然爱她,爱到发狂,爱到可以不计代价。
可他的“爱”,带给她的,似乎只有痛苦。
一股强烈的自责和迷茫,像潮水般淹没了他。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占有和色欲的少年,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,产生了动摇和怀疑。
上午最后一节结束,许逸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。他骑上机车,没有去往常吃饭的地方,而是径直驶向校外。
他在一家看起来温馨雅致的花店前停下。推开玻璃门,风铃叮当作响。
“欢迎光临,同学想买什么花?”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。
许逸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花束中逡巡,最后落在了一捧金灿灿的向日葵上。向日葵,向着阳光,充满生机。
他希望姜老师能快点好起来。
“就要这个,包得好看一点。”他指了指那束向日葵。
“好的,没问题。”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开始包扎。
趁着包扎的间隙,许逸犹豫了一下,开口道:“能……给我一张贺卡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老板娘递过来一张素雅的空白贺卡和一支笔。
许逸接过,走到一旁,握着笔,指尖有些发白。他思考了很久,才一笔一划,极其认真地写下:
“祝姜老师早日康复!愿您往后的日子里无灾无病,工作顺利,心想事成,天天开心!”
落款处,他停顿了更久。
最终,他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,而是郑重地写上了:高二(七)班 赠。
这样,应该不会给她带来额外的困扰和尴尬吧?他有些不确定地想,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、想去探望的勇气,又夹杂了更多的怯懦和愧疚。
付了钱,拿上包扎精美的向日葵花束,许逸又去附近一家高档水果店,精心挑选了一个果篮。
一切准备妥当,他深吸一口气,跨上机车,朝着杭城第三人民医院的方向驶去。
按照从班主任那里问来的地址,他找到了住院部3楼,站在16号病房门前。
房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。
许逸的心跳得飞快,手心沁出了汗渍。
他再次深呼吸,努力平复情绪,然后轻轻敲了敲门,推门而入。
病房里一共有三名女人,除了他心心念念的姜老师外,还有另外两位魅力四射的女性。
窗边的病床上,姜靖璇微微侧头,静静地靠坐着,怔怔出神地望着窗外,她绝美的侧颜带着病态的苍白。
在她的病床边,站着一位气质干练的女医生,她低头看着手中病历,宽松的白大褂下,露出裹着雪白的丝袜小腿。
“你好,你找哪位?”
在他踏进病房的瞬间,坐在椅子上的颜思珍便轻声开口,她微微抬眸,仔细打量着他。
颜思珍穿着简约而有质感的米色针织衫和长裤,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,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。
她的容貌与病床上的姜靖璇有五六分相似,但更添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书卷气。
许逸的心猛地一紧。不需要介绍,只一眼,他就无比确定,这位,就是姜老师的母亲。
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知性,温柔又带着审视的目光,让他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。
听见自己母亲的问话,姜靖璇回过神来,她侧过头,随后面色猛地一变。
“阿姨您好,”许逸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、有礼貌,他提着果篮和花束,微微欠身,声音有些干涩,“我是姜老师的学生,听说姜老师生病住院了,代表班里的同学来看看姜老师。”
听着许逸的声音,姜靖璇紧紧蹙着眉,目光十分冷淡,但她立刻意识到母亲就在旁边,硬生生将那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,只是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些,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。
“我没事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缓,带着病后的虚弱,语气却刻意放得平淡,甚至有些疏离。
“只是小感冒,有点发烧,休息几天就好。许逸同学,谢谢你和同学们的关心,东西放下就好。现在是上课时间,你……快回学校去吧。”
她垂下眼睫,不再看他,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。
许逸被那冷淡的目光和语气刺了一下,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,姜老师的母亲和医生都在,况且现在姜老师又明显不想看见他。
“那…姜老师您好好休息,早日康复。这是班上同学凑钱给您买的果篮,还有…向日葵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颜思珍笑容和煦地起身,将果篮和那束灿烂的向日葵小心地放好。
许逸又忍不住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姜靖璇。她侧着脸,目光落在窗外,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他。
许逸心中黯然,默默转身,走出了病房。
颜思珍见状,对女儿温声道:“小璇,妈去送送这孩子。”说完,她起身跟了出去。
走廊里光线明亮,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些。
颜思珍快走两步,叫住了低头疾走的许逸:“同学,请等一下。”
许逸停住脚步,转过身,面对这位气质优雅又带着无形压力的美妇人,他更加拘谨了:“阿姨,还有事吗?”
颜思珍走到他面前,目光温和,她轻轻叹了口气:“谢谢你来看小璇。她最近……情绪可能不太好,身体也不舒服,所以刚才态度可能有些……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不会的,阿姨,我理解。”许逸连忙摇头,心里却因为她的话而更加刺痛和不安。
最近情绪不好……是因为他吗?
“你是小璇班上的学生?看起来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颜思珍微微一笑,但笑意并未深入眼底,“快回去上课吧,别耽误了学习。”
“是,阿姨再见。”许逸恭敬地应声,又朝着病房方向看了一眼,才转身离开。
颜思珍站在走廊里,看着少年略显落寞的背影,眉头微微蹙起,若有所思。
———
次日,下午三点。
医院走廊里比昨天中午安静许多。
许逸再次站在16号病房门前,深吸了好几口气,才轻轻推开房门。
这次,病房里只有姜靖璇一人。
她半靠在床头,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,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,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此刻她微微低着头,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国外名著,长睫低垂,神情专注而安静,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纷扰。
昨天他送来的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,已经不见了踪影,床头柜上只剩下那个果篮,以及一束不知是谁送的淡雅百合。
许逸的心猛地一沉,那消失的向日葵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。
听到动静,姜靖璇抬起头。
当看清来人时,她眼中瞬间积聚起的冰冷和戒备,比昨日在母亲面前时更加赤裸和锐利,目光森冷,直直刺向许逸。
病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“……姜老师。”许逸喉咙干涩,声音发紧。
他走到床边,却没有靠得太近,“我……我想和你谈谈。”
“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。”姜靖璇的声音很冷,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,她甚至合上了手中的书,放在一边,摆出了防御和拒绝的姿态,“许逸同学,如果你是来探病,我谢谢你。但如果是别的,请你出去,我需要休息。”
许逸没有出去。他慢慢地、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这个动作让姜靖璇的身体瞬间绷紧,手指再次揪紧了被子。
他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低下头,双手紧紧握在一起,指节泛白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就在姜靖璇快要忍不住再次出声赶人时,许逸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。
压抑破碎的哽咽声,断断续续地响起。
姜靖璇愣住了,这个上一刻还让她感到恐惧和厌恶的少年,此刻竟像个孩子般无助地哭泣。
“对不起……姜老师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许逸抬起头,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不管不顾,任由泪水滚落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,一字一句,仿佛从胸腔里硬挤出来。
“我知道……我做了很多混账事……我像个疯子一样……我控制不住自己……我太想靠近你了……从你第一次站在讲台上,对我笑,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开始……我就完了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,那些积压在心底已久的、扭曲又炽热的爱恋和痴迷,混杂着无尽的悔恨。
“我以为那就是爱……不顾一切地想得到你,想占有你……我威胁你,逼迫你,想用最卑鄙的手段绑住你……我还……我还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……”
他说到周六,声音颤抖而又嘶哑,“我看到你那么痛苦……我却还觉得兴奋……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!人渣!”
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,泪水却更多了。
“我太幼稚……太不知所谓了……我仗着你的善良和容忍,不断得寸进尺……我用自以为是的‘爱’,不断地伤害你……逼迫你……”
他看向她苍白的脸和手背上的针眼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自责,“我想了好久好久,这对你来说,这根本就不是爱……这是灾难!是毁灭!”
姜靖璇静静地听着,心中不禁掀起一阵涟漪。
此刻的许逸,不再是那个偏执疯狂的威胁者,而是一个充满了悔恨、痛苦、彷徨无助的少年。
他眼中的泪水是如此真实,话语中的自我剖析是如此尖锐,让她冰冷坚硬的心防,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。
但她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冷静,甚至可以说是警惕。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又一种更高明的手段。
许逸看着她依旧冷漠的侧脸,心中剧痛。
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的力气,说出了那句他挣扎了一夜才做出的决定:
“姜老师……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……取消吧。”
姜靖璇猛地转回头,看向他,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,随即,一抹极其明亮的光彩,不受控制地在她眸底深处涌起,那是绝望中看到希望的颤栗。
“你…刚才说什么?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仿佛怕惊醒了这个过于美好的幻梦。
许逸看着她眼中那骤然亮起的光,心如刀绞。
他知道,这光芒意味着解脱,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摆脱他了。
许逸微微低头,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尽管眼中还有挣扎和不舍,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近乎悲壮的坚定。
“我说,我们之间那个错误的约定,取消了。”
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,很慢,仿佛在亲手斩断自己最珍视的妄想,“你不用再勉强自己……做我的‘女朋友’。我们……就变回普通的师生关系,就像以前一样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低下头,肩膀微微耸动,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。
这一次,是为了埋葬他那份不被接受、也永远无法见光的、从一开始就错了的“爱情”。
姜靖璇怔怔地看着他,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轻松感后知后觉地席卷了她,冲得她几乎有些眩晕。
他真的……愿意放手了?
不是阴谋,不是试探?
她仔细地审视着许逸,他脸上的痛苦、挣扎、泪水,还有那最终下定决心的颓然,都不似作伪。
紧绷了太久的心弦骤然松开,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,以及……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,对眼前这个哭泣少年的复杂情绪。
“许逸……”
她开口,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刺骨,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,以及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,“你……说的是真的吗?你真的……愿意?”
“嗯。”许逸没有抬头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,带着鼻音,“真的。我不想……再伤害你了。那根本不是我想给你的。”
得到确切的答复,姜靖璇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颤抖,狼狈不堪的少年,心中那点细微的起伏,渐渐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怜悯、叹息,和终于可以放松的复杂情绪。
“别哭了。”她的语气平和下来,甚至带上了一点老师开导学生时惯有的耐心,“许逸,你能想明白这些,我很……欣慰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她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你还年轻,未来的路还很长。不要把感情和精力,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和人身上。好好读书,考个好大学,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,你会遇到真正适合你、也值得你珍惜的人。”
她的话很温和,是师长对迷途知返的学生的劝慰。许逸听着,泪水却流得更凶。他知道,这是她对他最后的仁慈和界限。
从此以后,他们之间,真的只剩下“姜老师”和“许逸同学”了。
他用力点头,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姜靖璇看着他的样子,心中那点莫名的情绪又浮现出来。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轻声补充道:“你自己……也要好好的。”
两人又聊了一会,直到下午四点左右,许逸挺着红肿的眼眶,依依不舍地和她道别。
离开病房,走下楼梯。
站在机车旁,许逸眸子阴沉,他翻出一支烟点上,吐出一口烟圈。
“操!”
他的拳头用力砸在车身上,面色显得有些狰狞,上周六他有多得意,如今他就有多生气。
“还是太急了……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!”
今天见到姜老师,他就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一定没机会了,继续逼迫只会适得其反,因此他只能铤而走险,以退为进,保留希望的火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