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心淫骨绿意简 - 第62章

午膳时分,陈府众人照例在膳堂用饭,觥筹交错间,笑语喧哗。

堂内青砖铺地,雕梁画栋,案上摆满精致瓷盘,菜肴香气袅袅升腾,氤氲出一派温馨气象。

正在吃着饭,五公子陈汉瑜垂着脑袋随着他的娘亲四娘走到我近前,未容我开口,四娘推了一下陈汉瑜,那孩子便直直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,发出沉闷一声响。

我大吃一惊,虽然只有上午的一面之缘,却已经觉出来这孩子性子极为敏感要强,看他就要向我叩头,忙伸手相阻,边上的四娘却厉声道:“陈汉瑜,先给李公子叩一个头,请他考较一下你的《新宋二十君》,若是回答得不对,你今日便在这里跪上一天一夜!”

一屋子人都惊呆了,席间正在吃饭的六娘第一个反应过来,倏然起身,一个箭步冲上前来,脸涨得通红,指着四娘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许如心!无论是选择哪个孩儿,都是上了咱家族谱的陈家子——”

我一看苗头不对,当即大声截断她的话头:“两位公子我都可以安排上瀛洲学宫!二位姨娘且请宽心,他们的起居学业生活花销,我都会妥善安排好!”

说着我赶忙俯身搀起陈汉瑜,拉着他坐于我身侧,又命下人即刻添上一副碗筷。

正待转身,却见四娘已推开阻拦之人,径直朝我屈膝跪下。

我忙拉着汉瑜一同跪下,还未及开口,她已向我重重叩了三个头,额角触地之声清晰可闻!

“汉瑜,”我低声对身旁的孩子道,“你也向你娘磕头。此番随我入京,须永远记得你娘今日这番期许!”

这孩子早已泪流满面,闻言更是泣不成声,一边重重叩首一边哽咽道:“娘……孩儿若考不进太学,便……永不回乡!”

满座寂然,唯闻压抑的唏嘘。

大太太走了过来,上前将四娘搀起,温言劝道:“有晋霄看顾督促,汉瑜又素来要强,将来光耀门楣的,必是此子。”

六娘见状,立刻示意六公子也端碗坐于我另一侧。

我望着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半大孩子,心下哭笑不得——没想到择选质子之事,竟会演变成这样一个小小的风波。

隆德陛下将钱小毛遣于我身旁,实是用心良苦。

此等樊楼荐酒、安置入学、打点琐细之事,自然不必劳动钱大监亲自出面,于钱小毛而言,不过举手之劳。

此时环顾陈府众人,竟有了家的感觉!陈卓陈薇姐妹俩充满爱意的眼光,也让我如梦似醉。

膳后,晚雪与陈卓、陈薇姐妹二人陪我同至东梢间。

晚雪忙了一上午,不仅将自家衣物用具收拾妥当,连为我新置办的各色器物也一并搬了过来。

“宋家真的又来提亲了,薇儿,那个坏种绝不能当你平夫,若依阿目拉共缔鸳盟之俗,府中其实无需过多准备,新郎新娘的喜服三日便可赶制出来。”

薇儿俏脸一红,低下头没有说话。

三日赶制喜服,若是没有云青铜自是痴人说梦。

新宋工坊中,好一点的织机、绣架早已用云青铜重新锻过关键机括,运转起来滑顺无声,效率倍增;在海贸有一定规模的闽西西水,云锦、绣线、珍珠扣饰无一不全。

量体、裁衣、织补、镶边,可以说是一条龙服务。

陈卓与晚雪皆擅主持中馈,二人三言两语间便拟出章程,正欲禀报大太太,却被薇儿拦下:“再等两日。”

陈卓凝视妹妹片刻,轻叹一声:“爹爹虽有难言之隐,但你要为自己的事做主啊!”

她忽然想起什么,转向我:“上午忘了告诉你,宋家竟暗中觊觎咱家的云青铜提炼之术。幸亏爹爹警觉,及时识破,还处置了两个被收买的内应。要知道,宋家以往从未涉足过云青铜的买卖。”

我眼神一凝,冷笑一声:别的都好说,敢打云青铜的主意,那这宋家便只能成为我的死对头了!

先前钱大监曾与我谈及中书省的人事更迭。

他最为看好的,是右相祈宗厚,称其深谙为官之道,不愧为三朝元老,最是懂得韬光养晦、以待其时。

这个宋侍郎虽得圣上破格提拔,入职中书省后,却对左相罗东来颇多附议,几乎亦步亦趋——未必符合陛下当初力排众议、拔擢他用以平衡两相的深意。

“薇儿自己有一番谋划,……我要外出几日!”薇儿的唇线倏然抿紧,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,稚气未脱的脸庞如被冷冽力量重新雕琢,显出异样的沉静坚韧。

看薇儿突然提出要离家外出两日,陈卓忙郑重叮嘱她:“万不可任性涉险,更不能行极端之事。宋家是我们招惹不得的!”

薇儿没有理她姐姐,只是看向我,微微眯起的眼中似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痛楚,最终却只低声道了句“告辞”,便转身离去。

晚雪和陈卓走了之后,我在东梢间歇了不到半个时辰,便有丫鬟前来轻声禀报,说是晚雪姑娘的父兄都已到了晴芳轩,陈卓和张文翰夫妇也在那儿等候我。

走到晴芳轩月洞门外,正遇见钟、陈两位岳丈立于海棠树下低声交谈。

老地主抬眼瞥见我,摆摆手道:“晋霄,你且先去,一个时辰后再来书房寻我。”

此时晚雪、陈卓、秋霁与张文翰几人正围坐闲谈。

秋霁气色明显好了许多,原来在他坚持之下,清秋的洞房将设于他家中——这般安排,自是防着孙少爷万一胡来,他能及时察觉制止。

众人品着顶级的红曲酒“醉仙酿”,言谈甚欢。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,晚雪与秋霁终于将铜红釉烧制的诸般关窍尽数理清。

秋霁搂住我的肩膀,语气诚挚中带了几分赧然:“妹婿,本不好意思开口,但既是一家人,我便直说了——那樊楼之事,你究竟有几成把握?若需上下打点,万万直言,断不能再让你自掏腰包垫钱。否则,我这妹子非与我翻脸不可!”

陈卓和张文翰也一脸期待地看向我。

“九成半吧。不需要打点人情。只是价格折扣这些,我和那个传话人都不便插手,晚雪直接和他们谈。”

我大舅哥自是喜不自胜,岳丈也捻须笑道:“赚多赚少倒是其次,我钟家就只图一个名头,酒这个东西,口味南北各异,红曲酒原本在江南东南盛行,但北地多饮烈酒,口味偏辛。好在樊楼地处京都,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,若能借势打出“南酿北藏”的名号——以红曲酿制,再经北地窖藏陈化,调和南北风味,必能独树一帜。”

我对陈卓和晚雪笑道:“樊楼贵客多爱新奇,不妨再添些花样,比如以红曲酒为底,调以蜜渍梅子或桂花露,专供女眷小酌。若能再请几位行首娘子品评几句,流传几句诗赋,那这酒的身价,怕是要翻上几番了。”

晚雪嘴角漾起娇媚的弧度:“行首娘子的笔墨能跟你比吗,相公,你须赋诗一首,写好了你两个娘子都有奖励……”

“先奖励你这个!”陈卓红着脸,从案上青玉盘中拈起一片蜜渍芒果——那金黄果肉切得薄而匀,是新宋与南洋通商后传来的时兴果子,指尖托着,递至我唇边。

她坐在我的左侧,已经换了一件浅杏色的家常绢衫,衫子宽绰,袖口略见松弛,俯身为我斟酒时,一段细腻的腕子自袖间微露。

她并未绾髻,长发松松挽至一侧,鬓边簪了一小枝初开的木樨,花色淡金,暗送清甜。

我吃完芒果,拿来笔墨,略一沉吟,挥毫写下《咏乌衣红曲》:“ “绛珠生闽西,灵黍化丹砂。泉洌凝脂滑,窑温结露华。醴成琥珀色,香沁凤凰琶。若问长生术,西水有酒家”。这首诗可以广而告之,用在各种场合。”

我岳丈钟老爷很喜欢这首诗,还有我这两日写的,让秋霁都抄下来,稍后快马寄给岳青宋家一份:“昨夜我送宋大哥回嶐山的时候,见到了岳青的宋书城,岳青宋家的掌事,他说印上你的新诗,一箱瓷器便能多赚十几银铢呢!”

他笑着跟我解释了一下,然后又特意叮嘱了一下秋霁,“他要给银钱,是万万不能要的,我只要他亲手制的“仰心杯”——他那手“捻泥成器,釉走天青”的功夫,可是一绝!”

回头又对我笑道:“贤婿你信我的,他亲手制的茶盏,如今世人还未尽识其妙,将来必是价值百倍的雅物。”

我暗暗记下我岳丈的行事风格。

他的做人功夫真可谓炉火纯青,一分钱没花,便送出两份礼:一份令人得利,一份投其所好:“这岳青宋家既做瓷器,又想做铜矿,手伸得够长的。”

我突然意识到,这宋家绝不是埋头土地里的家族。

我岳丈笑着摇摇头:“地里能刨出多少嚼谷?这两年天时不正,灾异频仍,宋家管农事的宋黑子才四十出头,头发全白了,若非这宋四爷靠着海贸周转生财,贴补用度,宋家那九千亩地的收成能剩几个钱,宋家家主宋书园也是无奈,又不敢违逆那个宋侍郎的心意……那个大侍郎,心中只有耕读二字,其余皆是旁门左道、奇技淫巧!”

岳丈喝了一口酒,吃了一只蜜枣:“云青铜之事,你岳丈并非当太回事,这些年总有些不晓事的。这宋家是想“偷花献佛”。多剌的旧港城主宋书涯与岳青宋家是未出五服的堂亲,旧港后面有座大山,叫什么来着,那里盛产品位极高的紫斑铜矿,青鸦胆石含量极丰。宋家是想讨好旧港城主,用云青铜提炼之艺,换得海贸上的照应——南越国的水军常扮做海盗,十停生意七停被抢!”

我想起毛希范也曾在书信中提及过:多剌岛上有一处名为旧港的汉人城邦,城主姓宋,心向故土。

城中九成皆汉人,衣冠礼俗与我朝无异。

其实力之盛,曾令当地苏丹两度征讨,皆铩羽而归。

原来如此!没想到这岳青宋家一头连着中书侍郎,一头牵着多剌岛的城主,皆与我对新宋的谋划息息相关!

我此时方意识到,和这宋家的关系决不能搞僵了,又琢磨着薇儿这次外出,是不是和宋家三郎有关,她有什么大的谋划,她是不是真打算纳平夫……心中百般况味难以辨清。

“上月的《商路纪要》,郑郎写了一篇文章让我替他审校,提到旧港是多剌要地,又心向新宋,还提了城主宋书涯与岳青宋家的关系,我觉得不妥,便让他删去了那段。”晚雪端过一只果盘,随口说了一句。

“ “怀瑾举云”便是他的笔名?”我摇摇头,回到现实中来,想起昨夜看到的那篇文章,“既然旧港城主心向我朝,这个郑……这个姓郑的为何还倡议再筑新港?”

记得此人在文中主张发兵夺取多剌国,建港以扼南越咽喉。

“他叫郑瑜轩。他整天研究南洋的地形图,能说得出一二。”晚雪递了一块蜜瓜给我。

“一介穷酸,整天想入非非!”秋霁轻轻哼了一声,晚雪则白了他一眼。

我岳丈淡淡一笑:“覆水难收,雪儿,你要记得这话。”

张文翰又剥了一个桔子递给陈卓,看了我和陈卓一眼:“记得卓妹昨夜说过,要晋霄为她写一首好诗,才能由着他尽兴,我听得酸心不已,现在厚着脸皮为她讨一首好诗!”

陈卓接过桔子,剥下一瓣先递给他手上,又剥下一瓣噙在嘴里,顺势偎进我怀中,以唇相渡,与我共同分食,咽下之后,她仍倚在我胸前,眼波流转间望向张文翰,笑吟吟道:“如来亦有三不能,况乎俗世因缘?”

张文翰一时不解其意,我柔声道:“娘子的意思是,如来也不能灭定业、不能度无缘、不能尽众生界。天下没有周全之事。”

弱者失了运气,实在没有必要发牢骚,伤害自己更是无人怜惜,张文翰直勾勾地与我对视不过数息,就垂下眸子,凝视掌心那瓣孤零零的桔子,再抬头,嘴角漾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:“是啊,世间安得双全法。”

说罢将桔瓣投入口中,咀嚼得很慢很慢……

晚雪突然笑道:“今天大家都是开悟了还是怎地,那我也打个偈子,“旧筏渡新河,彼岸俱是客”。”

我岳丈脸色一变,目光如锥子一般刺向晚雪,晚雪吓得一哆嗦,我不得不为她开脱:“你何时让那姓郑的过来一下,我想当面请教他关于多剌岛国之事。”

晚雪红着脸向我挤挤眼,脚悄悄碰了碰我的鞋尖。

我又花了些心思,写了另一首《红妆饮》,提笔写就之后,递给陈卓。

她看了三遍,捧着诗笺的指尖微微发颤,忽地将诗笺按在胸口,仰起脸时,泪光中含情俏目向我痴痴凝望。

张文翰讨过来,大声读起来:“新醅初成琥珀光,旧盟且待合欢觞。燕尔犹尝青梅涩,嘉禧轻卷蜜露浆。乌衣红染雪肌透,羞问可胜豆蔻香。难挨销魂荡魄处,不予东厢予西厢。”

秋霁叹道:“ “难挨”这句可谓诗眼,写尽女子那最敏感妙处的感受,蓝颜为大的闺阁情趣,真真活色生香!看到此诗,我竟然不再为清秋之事伤痛了,呵呵!”说到这里,他苦笑两声,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
“还有这“乌衣红染雪肌透,羞问可胜豆蔻香”,简直像是一幅画儿,”陈卓红着脸,掐了一把我的腰肉,“看来你真是绿奴呀,将来我也要偷汉子了,嘻嘻!”

她笑着看向张文翰,手指点了点我又点了点他:“到时你们难兄难弟,你也不用心里有什么膈应了!”

晚雪拿过来细细读了一遍,正色对钟老爷说道:“爹,您女婿这首诗里可藏着三桩大生意!平婚燕尔、新婚嘉禧、与蓝颜相欢!咱们乌衣红必将在红妆宴饮间独树一帜!如何用好,却是要好好谋划一番。”

陈卓突然很认真地对晚雪说:“你和我都是私嫁,只能有蓝颜,不能招平夫。”

晚雪娇俏地看我一眼,一把将陈卓拉到自己怀里,二女脸蛋相贴,同时向我做了个鬼脸,双姝美色映得一室皆春。

我岳丈沉吟了一会:“如能新拓北方商路,最忌与地头蛇争利。专攻婚聘之礼,既合红曲吉庆之色,又暗合“合卺交杯”古礼,实乃避其锋芒,直取要害的上策!”

然后他清一清嗓子,神色平和地看向我:“我们闽西地处东南蛮荒,一般公侯伯爵都不敢想,更不用说亲王这等门弟了,想都不敢想,我只说一番酿酒之人的心中抱负。”

“听说晋霄一家与做鹅黄醅的盛嘉王有世代交情,你提议将乌衣红曲与鹅黄醅的古法相融,这个思路是极好的!”

“乌衣红曲者,取闽中山泉浸米,曲力较常倍增,主糖化,黄醅重醇厚,其性绵长——红曲先化粮中精粹,黄醅后凝酒魂神韵。如此,出酒比率可比常法增三成,而不失其厚。”

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,突然想起昨夜,就假装随意问了一句:“酒厂那边的作匠工钱,可有妥当安排?”

钟秋霁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恨意:“陈汉庭那贼子性格怪诞,丝毫不念与我兄弟之情,此等小人——”

我岳丈轻轻咳嗽一声,他便不再说话。

这时我才意识到,他与陈汉庭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。

想一想陈汉庭在陈家中的地位,不由得更加同情于他:“云青铜探矿,汉庭不可或缺,做人之苦,就在于时时都要妥协。”

然后又讲了一下盛嘉王的情况:“岳丈容禀,这鹅黄醅虽顶着贡酒的名头,可宫内的尚酝监死守着《光禄寺酒录》上的陈规,光是蒸粮一道工序就要“九蒸九曝”,酿造成本无比昂贵,出酒率却低得可怜。偏生参加御宴的妃嫔们常与蓝颜在宫外宴饮,舌头养得刁钻,一旦尝出口味有异,少不得说三道四。”

钱大监曾提及此事,修家的大管事从我家前后支借了五千金铢。

盛嘉王府为了这贡酒之事,这些年倒贴了数万金铢都不止,嫁女之时竟拿不出一百二十抬的嫁妆,王妃只好偷偷变卖首饰。

说来让人感慨,这修家因当年与新宋七神皇沛武皇帝征战四方,立下不赏之功,是新宋王朝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,三百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,哪敢轻易断了这年年进献的“鹅黄醅”?

鸾凤栖也是盛嘉王府的产业,鹅黄醅摆在最显眼处的正堂紫檀多宝格上,却常年落满灰尘,年轻小夫妇招蓝颜常在那里摆喜宴,可谁会为了爱妻与情郎喜结连理,舍得点这等金樽玉酿?

他俩喝进去的是琼浆玉液,正夫尝出来的却是一口老陈醋!

“钟修两家可以先试制一款贡酒,待酒成之日,请几位得宠的嫔妃在赏花宴上品鉴。若得她们首肯,再以“采风民间佳酿”为由引荐入宫,也是修家所进,必能让宫中贵人喜欢!这样,鹅黄醅进贡之量便可减少,咱家酒也能跻身贡酒行列,同时还解了王府困局,是两全其美之法。”

我岳丈眼中精光一闪,捏着酒盏的手指微微发颤,竟将盏中红曲酒晃出了几滴,深吸一口气,突然放声大笑:“好!好一个两全其美!”

钟秋霁与晚雪听闻乌衣红不仅可以打入樊楼,更有可能成为贡酒,皆喜出望外!

张文翰转向陈卓,语气温和地商量道:“你一会儿便要去城里了,不如趁现在,先与你家相公将几处细节商议清楚?”

陈卓正色对我说道:“相公,冶炼之事由庆德王府主导,驻矿监督导,我陈家只负责提供技艺和现场指导。但这云青铜的产量该如何核验?若全然不知情,即便产量再高,若是走了私渠,不入官账,到时候的分成只怕……”

“陈家的提炼秘术,是否会用到某些独特的配料?譬如……七重酸浸之法中,是否有某些特殊的酸或碱,必须由你们亲自调配?”

晚雪与陈卓对视一眼,微微颔首。晚雪答道:“确是如此。其中最关键的一味“青霜引”,用量多寡,直接关系到云青铜的最终成色与产出。”

“文翰兄,久闻你精于账目,不知可曾听说过“四柱清册”之法?”

张文翰闻言,忙拱手谦逊道:“晋霄,在下确曾听闻,旧管、新收、开除、实在,乃账目之根本。只是……所知不过皮毛,未能深谙其妙。”

“无妨,知其根本便好。”我和声道,“既然如此,我的想法是:届时,可请陈家委派一位精通此道、且足够亲信之人,入驻北固山矿。他的职责,并非干预生产,而是专司核算这“青霜引”等关键配料的入库、领用与结存。”

我看张文翰频频点头,就进一步解释了一下:“此法便是以“四柱清册”为基。旧管多少,新收多少,用于冶炼开除多少,最终结余实在多少,一笔一笔,清晰明了。配料消耗与产品产出必有定数关联。掌握了配料的精准流向,就如同握住了衡量产量的尺规。王府产出多少云青铜,需对应消耗多少“青霜引”,账目一目了然,如此,谁能瞒产?”

“这样当得再理想不过,可是,庆德王府能答应吗……”

陈卓的神情有些畏惧,一个三品的侍郎,都能让老地主低下头来,庆德王可是新宋最尊贵的王爷。

“无碍,到时我把你和晚雪引见给徐侧妃,她是极好说话之人——她是我的岳母。”

陈卓眼眸倏然一亮,与晚雪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。

晚雪当即端起果盘,一片接一片地往我嘴里填满蜜瓜,还有一片直接塞到我鼻孔里,弄得我满脸都是汁水,陈卓则绕到我身后,双手在我肩上胡乱捏巴了数下,二女格格娇笑:“咱们相公可是戏文里的附马爷了,须得用心伺候!”

“岳丈,在闽西乡下,石桥村的田庄或是矿上,也有贱民吗?酒坊也会用吗?”我随口问了一句。

“闽西此地的贱民都居于城市之中,酒坊是不敢用他们的,贱民酿造的酒,多晦气,有谁会喝?”

岳丈随口一句话,却让我无意中窥见新宋最不堪的一面。

正在说话间,下人来通报,说十娘现在东梢间门口,寻我不到,有事要和我说。我岳丈钟老爷随着一同起身,他还要再和老地主商议一些事情。

我穿过庭院,看见十娘正斜倚廊柱,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,婀娜多姿的身材显得格外姣好。

四下寂静,唯有穿堂风过,檐下铁马叮咚作响。

我走到十娘面前,她一双含情目如春水潋滟,盈盈将我望着,突然双颊飞红,垂着头低声道:“你不是总念“有花堪折直须折”么?方才见了老爷,我特特请示了他……他准你摘花了……”

我不由心神摇曳,伸手便欲揽住她那纤柔腰肢便要亲近一番,谁成想她脸色倏变,猛地将我推开,薄怒轻嗔:“李晋霄你好放肆!我不过是许你摘我鬓边这朵山茶!”

我怔在原地,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,一时羞窘难当,继而恼道:“怎的连摘朵花,也须特地向你家老爷请示?”

她理直气壮答道:“瞧你说的,我这个人、我身上一丝一线,哪一样不是老爷的?我可是陈府最守礼之人!你我上午说的本就是山茶花,我方才也说得明白——是准你摘花!”

“可你方才那语气,分明是——”我气结语塞。

她清了清嗓子,竟然接连换了四五种声调说那句“他准你摘花了”,而后歪头问我:“来,你教教我,我哪个语气不正经,以后我改还不行吗!”

没想到这明艳无俦的十娘,竟是这般滑稽路数,我颓然一摆手:“是我自己唐突了。”

“李晋霄,你当我们陈府是那等乡野之地,任你看中了谁便能随意欢好不成?”十娘推了我一把,笑得弯下腰去,眼角泪花闪烁。

我心头火起,一把将她拽入怀中。她在我怀中挣动躲避,衣襟微乱,珠钗斜坠。正纠缠间,廊外忽传来渐近的脚步声。我只得悻悻松手。

她却反手扣住我手腕,将我拉进屋内,推坐床沿。自己也紧挨着我坐下,一双丰润玉腿轻贴我膝侧,温软弹韧,霎时撩得人心旌摇曳。

我以为回心转意,方欲俯身,她却轻抵我胸口,正色道:“我送你一件定情信物,如此,你我往来才算名正言顺。你闭上眼,伸出手来。”

我心中狂喜,忙依言闭目伸手。

只听衣袂窸窣,一双温软柔荑将一枚犹带体温的物事放入我掌心。

睁眼一看,却是一枚质地粗糙、雕工拙劣的小双鱼佩——这分明是市井间不值五文钱的俗物,连陈府下人也未必瞧得上,关键是送双鱼佩的涵义,也就代表可以摸摸小手呀!

我怀着最后一丝期盼问道:“这……可有什么来历?”

她眸中一亮,赞道:“你果然是个有悟性的!这世间万物,哪一样没有来历?”

接着便一本正经娓娓道来:“这双鱼佩是咱家厨娘董老太送我的,她呢,又是在地里拾得的。可是这地里只长庄稼杂草,怎会长出这个?必是上天假她之手赠予我的!”

她纤指遥指屋顶。

我此时还没反应过来:她不会还在戏弄我吧?

“你说呢?”她柔荑轻托我下颌,倾身逼近,呵气如兰,嘴角绽开一丝戏谑的笑意,“礼轻情意重!你若看不上,我还与她便是。”

俏脸一板,说罢作势欲取,我只好苦笑叹道:“董老太赠你,呃……自是珍贵无比。唉,你可真会磋磨人……”

她忍俊不禁,伸出纤纤玉指点向我额间:“我只笑你憨,也不打听打听,我可是这陈府之中最难勾搭上的娘子!这几日你好生陪着卓儿与晚雪吧,念在你帮我出了“石硫膏”的方子,若是有效,待薇儿平婚燕尔之时,我用这身子奖励你一次也是可以的……”

温香软玉、凹凸有致的身子近在咫尺,却摸不得碰不得,让我垂涎三尺又情迷意乱,片刻之后才猛地惊醒——她语气笃定地说着薇儿的平婚燕尔?!

“……可薇儿的姐姐们,不都是直接新婚嘉禧的么?”

她轻叹一口气:“上午大姐和我说了老爷的交待——还是老爷想得周全,咱们乡野人家,平日胡来些是没人计较的。可老爷说,你将来是要立身朝堂的,薇儿又是你的正妻,若没有平婚燕尔,只怕旁人背后嚼舌根,反坏了你的名声。再说……”

我冷下脸:“宋嗣良做她平夫?”

十娘的声音轻柔似耳语:“别担心。那恶少……他只贪处子之身,平婚燕尔至多不过五六日,新鲜劲一过,他自个儿便厌了。此后薇儿便永远是你的人了。我们闽西这方面倒是灵活……许多男子外出经商、行船远洋,喜事常是随缘而办。有的甚至平婚次日便行嘉禧之礼,新娘仍是同一人,只不过新郎换了人。”

“你家老爷——我岳丈让你来说此事的?”我冷笑道。

她目光中掠过一丝怜悯,叹道:“我今日就是来做这个恶人的——你必须要同意。老爷两个月前想的是缓兵之计,没想到这些日子宋公身体急转直下,若是没了他,宋嗣良一旦知道薇儿的元红被他人所摘,定会把我陈家当成死敌——他的武功便是因为薇儿而被废掉,就想借这个事来出一口气。”

“我绝对不能让那祸害伤害薇儿!”我冷冷说道。

“他武功尽废,薇儿一只手便能把他治得死死的!”她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,唇角漾起一丝戏谑的浅笑,“老爷刚刚才告诉我,这东梢间竟也藏有一间密室,除大姐外,阖府无人知晓……届时,你既可暗中护着薇儿,也能好好体味一番酸涩灼心之感,他肯定不会伤害薇儿,说不好比某些人更知轻重哩……”

“你——!”

我额角青筋暴起,几乎要当场发作!

她语气渐缓,那张娇艳容颜更显凄楚动人:“晋霄,俗话说“强龙难压地头蛇”你将来总要回京都的,可我们陈家,却世世代代扎根于此。宋家是什么样的背景,我就不再说了。老爷又何尝愿意与这畜生纠缠?只是宁得罪君子,莫得罪小人……你不过心痛五六日,却能换得陈宋两家日后安宁。这人是天生坏种,他的父亲,乃至他的生身之父,对这个祸害,都束手无策!”

“今日遂他一时之欲,来日他只会将魔爪伸向更多无辜女子,这样的祸害,大抵活不久的了。”我一时绝望,开始硬着舌头说起大话。

十娘轻轻摇头,发间那朵赤丹诺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,仿佛也带着忧思:“若真走上这一步,对你、对陈家,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。一旦走露风声,对陈家就不用说了,灭门之祸旋踵而至。对你呢,便是与权倾天下的中书省侍郎结下不死不休的深仇!”

她沉默了半响,又低语道:“大姐说,令阳奇之事,州里的镇抚使已经来人了。我今日碰见的堂嫂,便是邓通判的娘子,当初便是她来上门提亲的。”

这镇抚使反应怎会如此迅捷?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?我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。但性格刚烈的薇儿怎么可能答应此事呢?

我一时心绪纷乱。

十娘丰腴的身子已由依偎渐渐全然贴入我怀中,温软曲线与我严丝合缝,侧耳贴在我胸前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:“……莫让老爷为难。那没熟透的涩涩的青梅,有我这又甜又多汁的红杏好吃吗?”

怀里的玉人呼吸已经短促起来,我的手也失控地摸向她的胸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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