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,卷过嶙峋的怪石和深不见底的沟壑。
陈强背着沉重的背篓,里面装着他用命换来的、几株极其珍贵的野山参。
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,又被冷风一吹,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战栗。
他攀附在陡峭的崖壁上,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,脚下是松动的碎石,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。
手腕内侧,那幽蓝的倒计时印记,在昏暗的天光下,突然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起来!
不再是微弱的明灭,而是急促、刺眼、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蓝光,如同垂死挣扎的星辰!
“该死!” 陈强心头剧震,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印记处爆发,瞬间席卷全身!
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,猛地从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向外抽离!
“不!小柔!我还没…” 他绝望地在心中嘶吼,试图抓住崖壁,抓住任何能让他留在这个时空的东西。
但一切都是徒劳。
视野开始扭曲、旋转,眼前险峻的山崖、呼啸的寒风、背篓里沉甸甸的山参…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漩涡的颜料,迅速模糊、褪色、拉长成光怪陆离的线条。
就在他的意识被彻底抽离、即将坠入那冰冷的时间洪流的前一刹那——
“轰!!!”
一声无法形容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、又仿佛来自宇宙洪荒的巨响,在他“脑海”中猛然炸开!
那不是声音,而是一种信息的洪流,一种认知的核爆!
无数破碎的、被刻意遗忘或扭曲的画面、声音、感觉,如同被炸开的堤坝,汹涌地冲垮了他意识中所有的壁垒!
他“看”到了!清晰地“看”到了!
粒子重组时,那幽蓝的光芒并非完美无瑕。
在微观的、无法察觉的层面,构成他身体的粒子在跨越时空壁垒时,发生了极其细微的、局部的“错位”和“重组”。
这种错位,没有改变他的核心基因,却微妙地调整了他面部的骨骼轮廓、肌肉纹理,甚至细微的皮肤状态!
就像同一幅画,被技艺高超却略有分神的画师,用极其相似的颜料,在极其相似的画布上,重新描绘了一遍——整体神韵依旧,但细看之下,眉眼的间距、鼻梁的弧度、下颌的线条,都有了极其细微、却又足以让熟悉的人产生“似是而非”感觉的差异!
他“看”到了自己初来乍到时,在破屋水缸里那模糊的倒影——那并非“陈刚”的脸,而是被粒子重组微调过的、属于“陈强”的脸!
只是当时他心神剧震,加上水影模糊,他下意识地、恐惧地将其“误认”成了陈刚!
一个他记忆中爷爷年轻时的、模糊的轮廓!
他“看”到了照相馆里,他穿着军装,刻意模仿着想象中陈刚的冷硬表情。
那张照片…那张被他视为罪证、塞进衣柜深处不敢多看一眼的照片…那上面的人,根本不是什么“陈刚”!
那分明就是他自己!是经历了粒子重组、外貌发生了细微变化,但核心依旧是“陈强”的自己!
“陈刚”…从来就不存在!
他就是陈刚!陈强就是陈刚!陈刚就是陈强!
这个荒谬绝伦、却又冰冷残酷的真相,如同万钧雷霆,狠狠劈开了他意识中所有的迷雾和自欺欺人!
他占有的,不是年轻时的祖母!
他占有的,是年轻时的…母亲!
林小柔!
他血缘上真正的、唯一的母亲!
那深植于骨髓的恋母情结…那禁忌的沉沦与罪恶感…那所有痛苦的根源…原来都指向一个更加疯狂、更加绝望的闭环!
“啊——!!!”
在彻底失去意识、被时间洪流吞噬的最后一瞬,陈强(或者说,陈刚)的灵魂发出了无声的、撕裂般的尖啸。
那不是对回归的恐惧,而是对命运最恶毒玩笑的、最深沉的绝望与悲鸣!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当陈强的意识在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中,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溺水者,艰难地恢复一丝清明时,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冰冷、光滑、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平台上。
周围是熟悉的、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金属墙壁和仪器——他回到了未来,回到了那个将他送往过去的实验室。
手腕上的倒计时印记已经消失无踪。
“陈强博士!您终于回来了!能量波动异常,我们差点以为…” 一个研究员惊喜的声音传来,带着后怕。
陈强猛地坐起身,动作之大,几乎从平台上摔下来。
他无视了围上来的研究员和闪烁的仪器指示灯,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、微微颤抖的双手。
这双手…刚刚还抚摸过…拥抱过…那具年轻的身体…
“小柔…”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,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…一种灭顶的、迟来的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惧。
他回来了。带着一个足以将他灵魂彻底焚毁的真相。
而在他被强行拽离的那个时空节点——
小柔坐在新宅的门槛上,望着陈强(她心中的“刚哥”)离家的方向,从清晨等到日暮,又从日暮等到繁星满天。一天,两天,三天…十天…
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,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,摇曳着,越来越微弱,最终彻底熄灭。
“刚哥…” 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,一种奇异的、源自血脉的直觉让她隐隐感觉到里面正在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。
泪水无声地滑落,滴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“你…是死在山里了吗?”
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几乎将她吞噬。
她踉跄着回到屋里,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个陈强(陈刚)塞进旧衣服的衣柜。
鬼使神差地,她走了过去,颤抖着手,拉开了柜门。
那身半旧的土黄色军装和几件带着他气息的旧衣被翻了出来。
她紧紧抱着这些衣服,仿佛抱着他最后的存在,将脸深深埋进去,贪婪地呼吸着那已经变得很淡、却依旧让她心碎的气息。
就在她绝望地抱着衣服哭泣时,一张硬硬的纸片从衣服的褶皱里滑落出来,掉在地上。
小柔泪眼朦胧地捡起它。
那是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,一个穿着半旧军装的青年,眉宇间带着刻意模仿的硬朗,眼神深处却藏着疲惫与…一种她此刻才看懂的、深沉的绝望。
那眉眼,那轮廓…分明就是她的“刚哥”!
只是…似乎又有些说不出的、极其细微的不同?
是光线?
还是角度?
抑或是…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另一面?
但这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这是他!是他留下的唯一影像!
“刚哥…” 小柔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,仿佛那是他冰冷的心跳。
泪水汹涌而出,但这一次,绝望中却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。
她低头,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。
“孩子…” 她喃喃自语,声音带着哭腔,却异常坚定,“你爹…他留下了我们…他给我们留下了这个家…留下了活命的东西…” 她想起了地窖里那沉甸甸的银元,想起了满缸的白米,想起了这遮风挡雨的青砖瓦房。
这些都是“刚哥”用命换来的!
是他留给她们母子的活路!
“娘…会把你养大…” 小柔擦干眼泪,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迷茫和恐惧,只剩下一种为母则刚的决绝,“娘会守着这个家…等你爹…回来!” 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在了山里,但她选择相信,相信照片上这个人,相信他临走前那深藏眼底的、她当时看不懂的绝望和眷恋。
她相信,他一定会回来!
为了她,为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!
这个信念,连同地窖里那些陈强(陈刚)近乎自虐般积攒下的、足够支撑她们母子许多年的银元和物资,成了小柔在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,唯一的精神支柱和物质保障。
让她能在失去依靠、怀着遗腹子的绝境中,拒绝了所有劝她改嫁的声音,咬着牙,忍受着白眼和艰辛,将那个孩子——那个在错误的时间、由错误的身份、在绝望与沉沦中孕育出的孩子——陈默,艰难地抚养长大,直到他十八岁。
而在未来冰冷的实验室里,陈强(陈刚)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。
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。
他知道小柔腹中的孩子,就是他的父亲,陈默。
他知道自己留下的那些“家底”,阴差阳错地支撑着母亲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,最终将他(陈默)抚养成人,才有了后来的自己。
他亲手促成了自己的诞生。
他既是儿子,又是父亲(在血缘传递的意义上)。他既是施救者,又是被救者。他既是沉沦于禁忌的罪人,又是维系血脉的…基石。
这个疯狂的时间闭环,像一个冰冷、精密、带着无尽嘲讽的绞索,死死套在了他的脖子上,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。
他缓缓抬起手,看着这双曾拥抱过年轻母亲的手,看着这双曾为“父亲”积攒下活命钱的手…
“爸…” 一个破碎的、带着无尽荒谬与痛苦的音节,终于从他干裂的嘴唇中,艰难地挤了出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