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已歇,寒意却更浓了。湿冷的空气缠进肺里,教人喘不过气。
余幸回到木屋,反手落了门栓。
他并未掌灯,在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中静立了三息,确认屋外再无窥伺的目光后方才从怀里拈出一张符纸。
指尖翻飞,三折两叠,一只小巧的纸鹤便在他掌心成形。
“去。”
一口混元气渡入,纸鹤双翅微颤,如活物般扑棱飞起。然而它才刚掠出窗棱半尺,便猛地滞在半空。
随着空中微澜荡过,那纸鹤周身灵光急剧闪烁,当空胡乱翻转了两圈,便直挺挺地倒栽而下,“啪嗒”摔落在泥泞之中,断翅委地,再无动静。
他不死心,又取出第二张传讯符依样施为。
结果毫无二致。
“封禁……”
余幸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看来是有人布下了“绝音锁灵”的阵势,这偌大的药园,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座许进不许出的孤岛。
陈望若真有这般能耐,怕是早就不在这外门混了。
只能是孙伯。
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老管事。
狼在明面上伺机噬人,虎却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落了锁。
局面比预想的还要棘手。
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两条路,条条都是悬崖:一是继续缩在“同进会”那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,与一群红了眼的疯子被当作祭品填了坑。
二是主动出击,去敲响那头老虎的门。
前者是等死,后者是找死。
但在这时候,找死的人,往往比等死的人多一线生机。
至少他得搞清楚,孙伯将所有人锁在这座牢笼里,究竟是想看一场狼吃羊的好戏,还是想连狼带羊,一并吞下。
余幸俯身,信手拈起泥淖中的纸鹤。他五指收拢,劲力轻吐,纸鹤顷刻间无声无息化作一捧飞灰,簌簌洒落。
既然出不去,那就只能往这潭龙潭虎穴里,再扎得深一些了。
……
夜雾太浓,将孙伯的独门小院淹得影影绰绰。
余幸在距院门三丈处驻足,散去了一身敛息匿形的功夫。
他抬手搓了搓脸颊,从眉眼间挤出几分六神无主的惊惶与忐忑后才跌跌撞撞地抢步上前。
没有直接叩门,而是朝着院内微躬身形,扬声唤道:
“孙管事?弟子余幸,有急事求见!”
声音在雾气里传开,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。
就在他屏息凝神,准备再次开口时,一道陌生的男声隔着院墙飘然而至:
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音质清冽如碎玉,却掩不住底子里中气不足的虚浮。
余幸瞳孔一缩。
这声音……绝不是孙伯。
随着话音落下,院门上森严的禁制幽光一闪而逝,自行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余幸警惕地扫过门内景象,只迟疑了一瞬,便举步踏入。
刚过门槛,一股辛烈的药气便与他撞个满怀。其中毫无草木清香,唯有丹砂的火燥与沉郁的焦苦缠斗不休。
正房大门洞开,灯火通明,与院外阴沉的药园判若两个世界。
余幸站在门口,向内张望。
书案后坐的并不是那枯瘦的老朽,而是一位身着云纹青衿的年轻道人。
他正垂首研读一枚玉简,灯火映照下,面容白得几近透明。
那身道袍本该飘逸出尘,此刻却过分宽大,衬得肩背愈发消瘦。
满身的病气,将内门弟子的气度消磨得七七八八。
余幸的视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短暂一顿,面上适时地浮起惊愕,随即慌忙垂首,长揖到底:
“弟子余幸,见过这位师兄。不知……孙管事可在?”
年轻人并未起身,只是缓缓将目光从玉简上挪开。那双眸子生得清冽温文,却渊深难测,宛如一口积满落叶的水潭,沉淀着萧索与寂寥。
片刻后,他的嘴角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。
“原来是你。”他的声音轻远,“前些时日听我爹提起,说是园子里来了个懂事的好苗子。”
“爹?”
余幸心头微跳。
“我名孙恒。”
年轻人指了指下首的空椅:“他大约要晚些才回。你若是无事,不妨坐下喝杯茶,稍候片刻。”
“弟子惶恐,不敢惊扰师兄清净。”余幸哪里敢坐,他缩着肩膀,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赧然与焦灼,“说来惭愧,弟子照料的那几垄『紫叶兰』不知遭了什么瘟,昨日还好好的,今早叶尖却突然枯黄,根茎也有些萎缩。用了几种法子都不见效,心中实在焦急,生怕误了花期要受责罚,这才……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指点……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株蔫头耷脑的兰草。
孙恒那死水般沉静的目光在触及病草的瞬间倏忽一亮。
那光芒锐利而专注,仿佛一柄在鞘中沉寂多年的名剑蓦然出鞘,锋芒映彻,照得一室皆明。
“拿来我看。”
余幸依言恭敬递过。
当孙恒接过兰草时,他原本虚浮的霎时变得无比稳定。
指尖拨弄发白的根须,指腹抚过叶片上枯萎的脉络,动作轻柔专注,不像是在查验一株草木,倒像是在抚慰一位病中情人的额发。
“可惜了。”
他的指尖一顿,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。那叹息里并无苛责,只有对这株草的惋惜。
“紫叶兰虽生于幽谷,喜阴厌光,却最是忌讳水湿淤积。这几日淫雨连绵,地气湿热蒸腾,你只顾着给它搭棚遮阴,却忘了湿气已然顺着根脉上行了。”
言罢,他信手拈起案上的笔管,在一旁的宣纸上寥寥几笔,便勾勒出一幅精妙的根系图。
“救它不难。回去后寻些日头曝晒过的赤砂土,筛细后刨开根周三寸浮土,环绕埋下,可燥湿气。再寻一枚银针,于主茎第三节处斜刺入三分,泄去其中淤积的死水。”
他搁下笔,语气平淡却笃定:“水去则木生。通了这关窍,它便活了。”
言辞恳切,针针见血。三言两语间,便将其中的症结剖析得入木三分。
余幸听得连连点头,露出几分茅塞顿开之色。
这并不全是演戏,对方在灵植一道上的造诣确实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,绝非这外门里的泥腿子可比。
“师兄大才!”
他再次拱手,面上满是真心实意的惊叹与敬服:“这般望形诊脉的功夫实在令弟子心折。往日也听过几位师兄指点,却从未有如此鞭辟入里的道理。恕弟子眼拙,不知师兄是在哪座仙峰修行?怎的弟子入园这些时日,竟从未见过师兄?”
“仙峰”二字入耳,孙恒眼中那点微光轻轻一晃,接着迅速划过一丝灰暗。
他垂眸看向自己无力的双手,自嘲般地一笑:
“哪里有什么大才。”
“不过是在丹霞峰上多吃了几年云霞,多听了几节课罢了。”
“丹……丹霞峰?”余幸适时地瞪大了眼,轻吸一口气,仿佛听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圣地:“师兄竟是内门真传?”
“真传?”
孙恒嘴角的笑意更浓,却浸着说不出的苦涩。他缓缓向后靠去,身形在椅中显得空荡,如同一段失了生机的朽木。
“那是以前的事了。如今坐在这儿的,不过是个数着日子的废人,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陪陪父亲,苟延残喘罢了。”
“师兄此言差矣。”
余幸敛去面笑意,身形一直,神色极是庄重。
“今日得闻师兄教诲,胜过弟子在此园埋头月余。龙游浅水,那也是龙;碎玉蒙尘,依旧是玉。师兄身怀如此学识,又肯纡尊降贵指点我这外门弟子,这份胸襟气度,便非常人可及。纵使身在病榻,也定非池中之物。”
这话虽有三分捧杀的嫌疑,却有七分是发自肺腑的实意。
字字落在孙恒耳中,竟然好似冬日里蓦然添进盆中的炭火,暖得有些烫心。
自打伤了根基,那些知晓他底细的同门要么避之不及,生怕沾了晦气;要么眼底藏着怜悯,或是那种窥见天才陨落的隐秘快意。
已经太久,太久没人像眼前这少年一般,全然无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份,仅仅因为这“草木之术”而流露出纯粹的敬意了。
“你若是爱听……我便多唠叨几句。”
孙恒来了兴致,脸颊上居然罕见地浮起一抹异样的嫣红,刚刚有些沉寂下去的眸光也重新凝聚起来。
他侧过身,也不顾什么内门外门的规矩,拉着余幸就畅谈起来。
“三阳草性烈,寻常雨水一浇便死,你以为该如何?”
余幸沉吟片刻,答道:“弟子曾试过子时汲取井下五尺寒水,兑三滴晨露浇灌,或可保全。”
孙恒的眼睛倏忽迸发出光彩:
“深井取阴,晨露含生,阴济阳,生克烈……路子虽野,理却通透!与我所见略同。”
一言既出,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住。
从“赤阳花”喜阳厌土的怪癖,聊到“寒髓根”需以无根水浇灌的讲究;自五行生克的土质配比,侃到四季风向对药性的细微影响。
余幸听得专注,答得扎实,更懂得藏拙……
他既不显山露水,又总能在关键处递上一句话茬,或是抛出一个引人深思的疑问,搔到孙恒心头痒处,越聊越是畅快,恨不能将胸中所学倾囊相授。
灯花爆响,光影摇曳。
一问一答,一教一学。
在这满园鬼气森森、人心惶惶的雨夜里,这一方小小的斗室之中,竟生出了一丝名为“知己”的难得温情。
恰在此时——院外厚重的夜雾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。
孙恒神色微动,眼中刚燃起的光亮悄然隐去:“是我爹回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,一股寒风已抢先推开房门。
孙伯干瘦的身影随之踏入,周身还挟着未散的湿寒,眉宇间隐约凝着一缕煞气。
可在他踏入这间暖室的刹那,那身迫人的气场竟如冰雪消融,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。
只是当他的眸光转向案前的余幸时,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眯起,锐如鹰隼,陡然变得阴鸷骇人。
“你怎么在这?”
声音沙哑,枯指更是无声收紧,显然是动了杀心。
余幸后背寒毛炸立,连忙垂首,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:“弟子余幸,见过孙管事。”
“爹。”
孙恒及时开口,声如温玉,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:“余师弟是来求教灵植之术的。我看他心诚,便多留他闲谈了几句。”
听到儿子的声音,孙伯眼中的阴霾稍稍一滞。
他先是看了看孙恒难得舒展的眉宇,继而又沉沉投向老实巴交的余幸。
那眼神仿佛要刺透皮囊,直窥内里,直至确认余幸身上并无异样,凛冽的杀意才徐徐淡化。
“既然问完了,就出去吧。”孙伯收回目光,“恒儿体弱,受不得扰,需要歇息了。”
“是。”
余幸如蒙大赦,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。他向孙恒深施一礼作别,随后屏息敛气,跟着孙伯踏出屋门。
门外的冷雾瞬间涌入,将屋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冲得一干二净。
木门“吱呀”合拢,将最后一丝光亮与温度彻底隔绝。
院子里,夜雾凄迷,月色森冷。
孙伯背手立在树下的阴影里,佝偻的身形在晦暗光线下宛如一头伏踞的瘦虎,蓄满了亮出獠牙的险意。
他没有回头,只是对着雾气抛出一句:
“陈望找过你了?”
余幸心中骤紧。
果然,这药园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位管事的眼睛。
一念至此,他再没有任何犹豫,双腿一软,便要朝着湿冷的泥地匍匐下去。
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地之时,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凭空生出,稳稳托住了他的双膝,让他再也无法沉下分毫。
“我这院子里,不兴跪地求饶那一套。”
孙伯磨砂般的嗓音从前方的阴影里幽幽传来。他缓缓转过身,那双老眼在夜色中好似两簇鬼火,牢牢锁在余幸的身上。
“仙路之上,膝盖比命贱,但也比命金贵。遇事便跪,遇难便求,这般软骨头,还修的什么仙?”
他盯着余幸,语气不重,却字字如钉,直刺脊梁:
“站直了,回话。”
余幸只觉膝下力道一送,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。
可他非但没有顺势挺胸,反而就势将脊背深深一弓,缩成一团,双手紧攥衣角,连声音都因紧张而微微发颤:
“请管事……救弟子一命!”
夜风凄紧,穿林打叶,发出阵阵呜咽。
“救你?”
“怎么?陈望费尽心思给你们铺的那条『登天路』,旁人抢破了头要去走,恨不得把命都填进去,你倒不愿?”
“那是死路!弟子虽愚钝,却也不瞎!”
余幸猛地抬头,面色煞白,额角冷汗津津。
他语速极快,仿佛稍慢一刻,那恐怖的景象便会追上喉咙:“那东西……那花实在太过邪性!好食人血,面目狰狞,哪里像是什么灵物?分明是吃人的妖魔!”
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,地窖中的画面刺入脑海,瞳孔瞬时剧烈收缩。
“还有陈师兄他们……全都像着了魔一样!弟子看得真切,若真跟着他们疯下去,怕是……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,最终只能沦为那妖花的养料!”
说到此处,他顾不得孙伯刚才的训诫,再次深深一揖,腰身弯成了虾米,冷汗接连砸落在地。
“弟子只想恪守本分,在这乱局中苟全性命!可如今祸事临头,弟子实在是没法子了……想起管事之前『本分』二字的提点,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开恩,指条活路!”
孙伯听完,那张干如橘皮的老脸上纹丝未动。
四下里死寂无声,唯有枝桠簌簌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枯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。
他既未对陈望的胆大妄为感到惊怒,也未对这满园弟子的密谋流露诧异,只是静静地立在树影里,好像听到的不是一场叛乱,而只是粮仓里进了几只偷油喝的耗子。
虽惹人厌烦,却翻不了天。
“你倒是个晓事的,知道哪条路通往鬼门关。”
“那花……还有陈师兄他们……管事您莫非……”余幸壮着胆子,声音微颤地试探道。
“疯?”孙伯的嘴角极淡地扯动了一下,似笑非笑,“这世道,想要登仙,谁不得疯魔几回?有些事,不是你这双眼睛能看的,也不是你这身份能管的。”
他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:
“知道怕,是好事。既然看清了死路,就把眼睛闭上,把耳朵堵上。”
“陈望自寻死路,那是他的劫数,谁也拦不住。至于你……”
老头枯瘦的手掌随意一挥,如同拂开一只还算顺眼的飞虫:
“回去吧。把门窗都钉死,用泥巴糊住耳朵。这几日无论外头天翻地覆,你都烂在屋里,别露头。”
说罢,他转身欲走,脚下却又顿住。
“不过,你今夜既来通报,也算是个知进退的。”
孙伯侧过半张脸,阴影将他的神情割裂得莫测难明。
“若是真到了危险的时候……我这院子的大门,兴许还能为你留一道缝。”
余幸深施一礼,低声道:“弟子……谢管事活命之恩。”
这句谢言说得断续。
他没敢再看孙伯,而是一步步退入院外的黑暗。
直至完全脱离那方院落,被风一激,才惊觉冷汗早已湿透重衣,寒意自脊骨一路炸上头顶。
他听懂了。
孙伯的反应已是明证。
那并不是不知情,而是默许,更是纵容。
刚走出几步,倏忽间,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身后混入风中,轻如枯叶触地,旋即消散无踪。
“……快了,就快了。”
余幸没有回头,脚下步伐未乱,却走得更快了,径直沉入那片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浓暗之中。
一路疾行,回到西边角落。
那间孤零零的木屋静默地泊在雨后的泥泞里,似一口漆黑的棺材。
余幸平复呼吸,敛去眼底的精芒,伸手欲推门扉。
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门板的刹那,他的动作骤然凝固。
门轴下方的缝隙里,那根由他亲手设置的发丝活结不见了。
暗记断了。
有人来过。
余幸浑身大筋在这一刻猝然绷紧,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。丹田深处蛰伏的混元真气应念而起,顷刻间灌注周天,杀意暗涌。
“吱呀——”
他含劲一推,枯涩的木轴在重压下呻吟。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拖得极长,活像一把粗糙的钝刀,从心头上狠狠刮过。
屋里没有点灯。
令人窒息的逼仄里,身后透入的稀薄月光显得惨淡而无力。
借着这抹游离的微光,余幸看见两道人影正凝立在窗棂之下。
他们一左一右,宛若两只在荒原上静候多时的秃鹫,绿油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自投罗网的猎物身上。
左侧的黑影微微晃动,寂静中便炸起一连串炒豆般的脆响。
“余师弟……”
那黑影向前逼近半步,恰好让一线月光切过他的面门。半张脸沉在阴影里,另半张脸上,还残留着昨日的青紫淤痕。
张奇乌黑的面皮抽动了一下,嘴角向两边极力咧开,露出一口白得刺眼的牙齿:
“长夜漫漫,师弟不在屋里纳气修行,还要到处乱跑……”
他伸出舌头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:
“可是让我们兄弟俩,等得好苦啊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