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演做了个梦。
她梦见见五年前衢州山上,蛊族老巢深处阴风惨碧,虫鸣噬骨,幽焰跳荡。
那时她年方十四,新继太一宗宗主之位,意气方盛,心高如霞,为证明自己的能力,连挑了四宗百位伏亚,却也不过瘾。
恰恰那年立夏,蛊族大举犯境。
荀演率宗内诸人,半月间连破数阵,把蛊族打得溃不成军。
此役赢得干净利落,修真界众人敬畏她,她也自诩是蛊族克星,颇觉天命在己,神采飞扬,一时无两。
也是因此,当衢州城内传出“蛊族残孽掳人练蛊”之事时,她未与众人商议,便剑光一卷,独身飞至蛊族老巢。
那蛊巢阴毒,可她三两下便破了去,把被掳之人悉数救出,装入乾坤袋中,带回城内客栈,逐一查问籍贯乡里,给了银两,使其自去寻路。
众人皆走了,却有一少女坐在凳边,十指绞弄衣角,低首不语。
荀演问:“你怎不回家?”
少女道:“我没有家。”
“方才问你时,却不是这般回答。”
那少女抬眼瞧她,眸光一凛,淡淡道:“我骗你的。”
荀演倒也不恼,只道:“说了家住何方,我给你盘缠,你便回去。”
“我不。”少女低声道,“我没有家。”
荀演皱眉:“绸缎庄那少爷不是唤你‘刘猎户家的’?”
少女嗓音发紧:“我不是。”
荀演轻“咦”一声,走到她面前,屈膝坐下,微仰着脸,好似怕惊着她似的,轻声问:“抬头让我瞧瞧,你生得并不似猎户人家,反倒像——”
稍顿,又道:“像是大家闺秀。”
少女移开目光:“我原先是的。”
荀演:“原先是什么?”
少女却摇头。
荀演又问:“姓甚名谁,总可说与我听的。”
少女指尖颤了颤:“姓樊,单名一个漪字。”
“林中有爻的樊?水波之漪?”荀演问道,“那字呢?你与我年纪相仿,我字长渊,你的呢?”
“我才十二,没有字。别人都唤我……樊大娘子。”
“我十四,比你大两岁。”荀演道。
樊漪乖巧道:“姐姐安好。”
荀演便笑:“那你的闺名呢?”
樊漪倏地别过头:“不告诉你。”
荀演却不恼,只轻声“好”。
半晌又道:“既说你是猎户家,自住山林,我送你归去。”
樊漪依旧沉默。
“你怎地如此不愿回家?”荀演奇道。
“我……”少女垂睫,“我不知道家在哪。你不要理我,我待会儿自己回去。”
“你方才不是说不知道回哪?”荀演说着,眼光不经意一斜,骤然一怔。
只见樊漪左脚脚掌微外翻,形似镰刃。
荀演几乎惊呼出口,又被自己生生压下,只低声问:“你的脚……如何?”
樊漪顺着她目光望去,神情霎时寒了下来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荀演自觉唐突,耳后泛热,语塞半晌,却又不忍放下,便抬手复上樊漪脚踝,低声道:“别动。我曾随一位医修好友学过些断肢续筋的法子,你若乱动,我失神念错咒,恐怕……你我都不妙。”
樊漪怔住:“为何是你我都不妙?”
荀演板着脸道:“我若治坏了你的脚,自然要负责,所以只能把你带回太一宗,日日照料。”
樊漪垂眸:“我不会怪你。”
荀演却低声道:“可我会怪自己。”
她运起灵力,掌心有暖流流转,缓缓渡入少女足踝。
樊漪忽觉左足似有暖意涌动,一寸寸、细密密,自皮肤沁入骨缝,像三岁那年尚未被马车碾断之前——奔在糕点铺前的青石路上,追那只落在门槛上的喜鹊。
那久绝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,热意一寸寸逼出心口酸涩,她眼睫一颤,泪水已不受控地落下。
荀演最怕小姑娘哭,一向僵硬的语气竟更淡了:“……你哭了。”
这一句不知怎地更叫人鼻酸。
樊漪掩面,哭得肩颤。
荀演正要再说什么,忽觉胸口一紧,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,又似被密网狠狠绞住,疼得她灵气回涌,脸色一白。
她忙收回灵力,低喘道:“你……起来试试走路。”
樊漪却仍坐着,嚎啕大哭。
荀演撑着身子起身,岂料每动一下似有万针穿骨,额上冷汗涔涔。
樊漪望见,不及拭泪,忙来扶她:“仙君,你……”
荀演一句话未完——
“退……”
喉头一甜,猛地吐出一口血。
樊漪忙扶她上榻:“我去寻大夫!”
荀演抬手拦住:“凡间大夫治不了蛊毒,不必费功夫。”
樊漪哭得跟个泪人似的:“那怎么办?”
荀演体内那股毒气兀自翻涌,她脸色煞白,气若游丝道::“我……中了蛊毒。若非为你治伤,还不得发觉。此毒一旦随我回修真界,我便成蛊族傀儡,祸及天下。你莫要自责。”
樊漪泪如决堤:“你若死,我便不独活。”
荀演苦笑:“姑娘,我们萍水相逢,你何苦为我埋没了一条命。再者斩妖除魔,济世救人本我分内之事,若说要报酬也只不过费些斋饭银两,哪有要人性命的。”
樊漪却摇头:“我只知你为了救我快死了,我救不了你,唯有把命还你。”
“你这人执拗得很。我都说了不需你偿命,我心甘情愿。”荀演喘息片刻,忽道:“那你告诉我——我若活,你……是不是也活?”
樊漪张了张口,没出声。
荀演便叹气,似被她“伤透了心”般低声道:“果然,你本就不想活,还说是给我偿命。我这样的人,临死前还要被你捉弄。”
樊漪怔住,心乱如麻。
因为她确实……不知从何时起,已不再觉得自己与这世间有太多牵连。
她不想活。
——
是以,荀演时隔多年再见樊漪,依然为樊漪好好活着而心中暗自感谢上苍。
她方才昏迷时便如此想着,恍惚间耳畔便有轻柔急切的声音一点点将她从虚无里唤回来。
“仙君……仙君……”
荀演陡然睁眼,映入眼帘的便是樊漪俯身而来的面容,眉目裹着担忧,像被雾气濡湿的灯火。
“樊漪?”
“我在这里。”
樊漪轻声道:“仙君你伤势如何?”
荀演:“小伤。过几日便好了……我们出幻境了吗?”
她环顾四周,才发现自己已身在寝殿。
殿中香炉未灭,轻烟缭绕。
樊漪道:“其实……开门就能走出去。我们太担心门外了,把所有可能都想得太坏。”
她顿了顿,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白棠……仙君,她真的不是凶手。”
“嗯,我知道她是冤枉的。”荀演道。
樊漪怔住:“……您相信她?”
荀演轻声道:“一年前,白棠全家被人诬作蛊祸的始作俑者,一家十几口被人灭门尸骸横陈,唯独她跳河自尽被你就起逃过一劫。你把她藏在自己闺房许多日,等众人怀疑的目光转移至其他人身上后,才趁深夜去城门收尸——可天气炎热,尸身腐坏得厉害,又遭众人锤打,你们连人都快拼不全……”
樊漪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:“仙君……你怎么知道这些?难不成……你是当时那个砍柴人?”
荀演沉默片刻。
她自知大限将近,终于像决意卸下重担般,缓缓道:
“我奉命来云州查蛊祸。太一宗的伏亚去了其他八城,为了探明真相,我扮作砍柴人,独自赶来云城。未入城时便瞧见你和白棠跪在几具尸前……问明缘由后,我便将尸身载去山上葬了。”
樊漪瞳色微颤:“那你为何仍信白棠?”
所有人都相信白棠对蛊人恨之入骨,甚至对当时随波逐流的众人也心存恨意。
白棠将王掌柜一群人当做蛊人,趁机下毒杀害,合情合理,官府也论不得什么证据与否,直接下了大狱,以安民心。
荀演道:“那时的蛊人惶惶不可终日,普通人同样身处恐惧之中,乱了分寸。猜忌与举报连成火海,稍有怀疑便能致人死地。白棠为了护住一个可能杀她全家的蛊人,被人打得奄奄一息,却因她这份善意,使两边的仇怨暂得缓和,直到我承诺把蛊人送往蛊族地盘,一切才重新平静。”
荀演顿了顿:“今日的云城,她功不可没。”
“可你欺骗了蛊人。”樊漪盯着她,“你最后把蛊人活活烧死祭天,白棠因此拒绝你的招揽,宁愿去白家死敌的谷记药铺当伙计,也不肯成为你的帮凶。”
荀演阖了阖眼:“是以,我从没怀疑过她的品行。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广,幕后之人手段狠辣,许多事情须得暗中进行。我派盛夏去牢中问白棠当天发生之事,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,却被人暗中利用设局害你。此事……我代她向你道歉。你不必插手,我会救白棠出来。你不需担心。”
樊漪忽然低声问:“我是你的负担吗?”
荀演像被刺痛了一下:“自然不是,你怎会这样想?我哪一句话让你误会了?”
樊漪抿唇:“我想帮你。帮你,也是帮白棠。”
她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今日早上去看白棠。她说——只有你亲自去见,她才肯开口。”
荀演道:“那便现在走。”
她强撑着起身。
樊漪忙扶住她:“仙君,你的伤——”
“无妨。”
两人一路赶至城令府。
走到牢门前,却见空空如也。
荀演神色一敛:“人呢?”
牢头冷汗涔涔:“方才……方才被城令大人提走,说是提前问斩……”
